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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類搞砸的世界,熊來拯救

媒體:原創(chuàng)  作者:世界自然基金會
專業(yè)號:世界自然基金會 2024/11/22 13:15:29

人類生產(chǎn)生活對自然資源的過度消耗,一直是地球的首要負擔,但資源枯竭、氣候變化的苦果卻不只由人類承受。如果人類的想象力和能力不足以緩解危機,是否有其他物種能夠完成任務?比如說,熊?

秦言的虛構作品《熊的洋流》就構筑了這樣一個世界:在一個酷熱的夏天,對環(huán)境和生態(tài)至關重要的全球溫鹽環(huán)流,突然大幅減速到幾乎停轉。洋流一旦停轉,會引發(fā)一系列環(huán)境危機:極端氣候、溫室效應加劇、海洋食物鏈崩潰,甚至全球饑荒,物種滅絕。以各國溫室氣體減排的速度與合作水平,人類絕無扭轉洋流危機的可能。

也在這個夏天,本應在阿拉斯加飽食三文魚的棕熊們,先人類一步察覺了洋流的異常。它們操縱飛機航線、帶人撲滅山火、向人類城市進發(fā)。黑熊和北極熊也隨后加入,用自己的行動影響人類行為,從而巧妙地讓阿拉斯加局部的洋流繼續(xù)轉動。

秦言作品中的熊,在一個巧妙的時機登場——在全球科學家齊聚的氣候論壇上,在主角物理海洋學家徐揚因為呼吁人類與熊合作,而被議員挑釁時,熊排成隊列,走進會場,在徐揚的身后一字排開。

論壇上這一奇異景象,讓與熊合作這一想法得到了更多關注,洋流的一線生機也就此保住。巧合的是,在作品外的現(xiàn)實中,同樣聚集各國人士的聯(lián)合國氣候變化大會(COP 29)正在阿塞拜疆進行,并計劃將于今天閉幕。與虛構作品不同的是,與熊請教的奇異景象也許不會發(fā)生,但對于氣候變化的討論與行動是同樣急迫的。

《熊的洋流》是由世界自然基金會WWF單讀共同發(fā)起的氣候行動者 2024——“再生”創(chuàng)作征選項目的第三部作品,更多作品將由WWF單讀 陸續(xù)在多個平臺發(fā)布,歡迎大家持續(xù)關注。

熊的洋流

作者:秦言

01

舷窗外的森林變回一棵棵可以分出彼此的常綠樹木,水上飛機正在降落。徐揚專心致志地望向窗外,不時用相機拍照。拍照間隙,他忍不住把頭抵在舷窗上向外望,任由飛機震動傳遞到額頭。

這是個陰天。云輕柔地壓在地平線上,如絨如棉。窗外湖泊星羅棋布,落在綠草與林地間。即使是陰天,徐揚也覺得這景色陌生而優(yōu)美。可這不是他此行的重點。徐揚緊盯著不斷掠過的河岸,看到兩個灰色的斑塊。他趕緊按下快門,然后檢視相機顯示屏。

兩塊石頭而已。

“我們降落在即。”機艙里傳來飛行員的簡短播報。飛機轉了個彎,水面開闊起來。徐揚注視不斷接近的湖面,好奇水上飛機降落會有多顛簸,卻聽到前面的乘客一陣驚呼。他向湖岸看去,條件反射般拿起相機一連拍了三四張照片。不需要看顯示屏確認,他的眼睛也分辨出了湖岸草叢里三個棕灰色的形體。

是熊。是棕熊。一只大熊和兩只小熊,正優(yōu)哉游哉地踱步在河岸。

等徐揚的興奮之心稍稍平復下來,飛機已在湖面滑行靠岸。

幸好今天沒有下雨,幸好自己下定決心成行……徐揚胡亂想著,等著前排乘客下飛機。剛輪到他起身,前排又是一陣騷動,但這次壓低了聲音。剛下飛機的乘客,有些狼狽地爬回舷梯,進到機艙,嘴角上揚,眼神又帶著擔憂。徐揚坐回去給他們騰地方,剛想問是什么情況,就順著他們指點的方向,看到了騷動的原因。

一只棕熊,正沿河岸走來。不是剛才那一家子,是一頭成年公熊。河岸上并排停泊著四五架水上飛機,熊視若無睹地低頭走過,卻在經(jīng)過他們這架時停下,抬頭看向飛機。這頭熊的皮毛褐得發(fā)黑,轉頭時,鼻子上一道白色的歪斜傷疤觸目驚心。徐揚感受到一股強大的壓迫力,按在相機快門鍵上的手指忍不住松開。

很快,熊完成了自己的檢閱,繼續(xù)向前走去,留下一個敦實的背影。透過打開的艙門,徐揚聽到粗重的呼吸聲接近又遠去。等到大熊的背影快要消失在草叢,乘客們才一邊重新交談起來,一邊再次走下飛機。

徐揚踏上河岸,才覺得自己的心跳繼續(xù),血液流轉。他為即將踏上這片土地興奮數(shù)月,等到真正踏足,最先感受到的,卻是畏懼與尊重。

不需要比較,不需要威懾,不需要廝殺。在看到這頭大熊的一剎那,徐揚就明白,在這片土地上,誰才是絕對的強者。

下完乘客,工作人員開了一輛拖車過來,從飛機上卸下為數(shù)不多的行李。卸過行李,工作人員又拎著一個個白色袋子送上飛機,是垃圾袋。飛機帶來這一批游客,也帶走上一批游客的痕跡。

趁著裝卸物品的當口,飛行員和乘客們告別:“你們運氣挺好。今天天氣不錯,飛行沒有延誤。而且熊也批準了我們的降落。不是開玩笑,最近一周熊沒少找水上飛機的不痛快。別擔心,沒有襲擊事件,沒有人受傷,但熊光是站在那兒,就足夠影響人上下飛機了。不過,熊好像對我們公司的飛機不感興趣,而是專門瞄著另外一兩家。真的,不是開玩笑,從荷馬鎮(zhèn)出發(fā)的水上飛機,這周起都開始改飛克拉克湖了。從安克雷奇出發(fā)的飛機,倒是沒受什么影響。不論如何,享受熊和涼爽空氣吧,歡迎來到卡特邁國家公園?!?/p>

卡特邁。哪怕已經(jīng)抵達,聽到這個詞,徐揚還是心馳神動??ㄌ剡~。遠在阿拉斯加荒野,與人類世界沒有陸路相連。每年七月,大群三文魚洄游至此,沿河逆流而上,躍過布魯克斯瀑布,抵達布魯克斯湖產(chǎn)卵。三文魚吸引來了熊,讓這里成為了世界上最大的棕熊保護區(qū),以及世界頂級的觀熊圣地。

紀錄片《熊世界》

徐揚一直喜歡熊。多年前,他在雜志上偶然讀到一篇卡特邁的游記,從此心心念念至今。今年夏天,他要在美國連著參加兩個學術會議,而第二個會議正好在阿拉斯加州首府安克雷奇。在安克雷奇的會議上,身為物理海洋學家的徐揚要做一個報告。他們團隊的模型預測,全球洋流流速將在未來五到十年內顯著減緩。這個判斷有些激進,勢必會收到許多提問甚至反對,所以在兩個會議之間,他還得補充一些最新數(shù)據(jù),為報告做足準備。但來阿拉斯加的機會難得,他還是擠出一天時間,忍痛掏出半個月工資買下機票,從安克雷奇出發(fā),先坐普通客機,再轉乘水上飛機,才終于來到卡特邁。

下午六點半就能回到安克雷奇,今晚回去好好休息,明天再跑些實驗數(shù)據(jù)加加班 ……往返卡特邁的飛行,二氧化碳排放量有兩百千克么?洋流流速放緩的元兇正是碳排放,不過這趟旅行是多年夙愿,就放過自己一次吧……不對不對,在卡特邁只有四個小時時間,要專注當下才行。徐揚一邊胡思亂想,一邊跟隨護林員,在游客中心的教室坐下,上強制性的“熊課”。

造訪卡特邁的全體游客,在開始游覽之前,都要上一堂簡短的“熊課”。待全員坐定,護林員在電視上播放起教學影片。影片播送完,護林員補充幾句,今年熊的舉動確有異常,但目前還沒有對人類有過敵意行為,所以公園還是正常開放。請游客一定記住,在這片土地上,熊有充足的三文魚可吃,因此對人類通常無動于衷。即便如此,熊也是發(fā)怒時足以致人死地的巨獸。遵守安全須知,保持安全距離,在太過接近時避讓后退,這些都是人的責任。哪怕以上講解的內容都忘了,也請記住一點,一定不要在遇到熊時奔跑,這會激發(fā)熊的狩獵本能。而別看熊體型如此,跑起來可比人快得多。

“熊課”上畢,穿著五顏六色沖鋒衣的游客們陸續(xù)站起,走出教室。大部分人直接前往布魯克斯瀑布旁的觀熊平臺,卡特邁公認的最佳景點。徐揚加快腳步跟上人群,不自覺地攥緊書包背帶。雖然短短只有幾小時,他將踏上熊的領土。

不,如他親眼所見,也如“熊課”里所說,他已踏上熊的領土。

“熊課”里說,從游客中心到觀熊平臺的小徑,有時要走半個小時,有時要走一個多小時。當然,從游客中心到觀景平臺的距離不會改變。步行的時間長短,取決于這一路上有多少熊出沒。護林員所言非虛,徐揚才走出十幾分鐘,就遠遠看到一頭母熊帶著一頭小熊。小熊走走停停,四處嗅嗅,給了徐揚和前后的游客反應時間。小徑旁是一片草地,他們踩進齊膝的草叢中,拍足照片,目送熊一家走遠,再從容回到小徑上。

這樣的遭遇倒也不壞。徐揚又前行了一段,正這么想著,聽到身后有動靜。轉頭一看,一頭大熊正跟在他們后面。黑褐色的皮毛,鼻子上的傷疤,是剛才凝視水上飛機的那頭熊。徐揚前面的游客也注意到了,他加快腳步,試圖將熊甩在身后,徐揚和其他游客也效仿著加快腳步??纱笮芎敛贿t疑地繼續(xù)向前走去。大熊看起來并不在意人,只是在按自己的步調前行,可熊與人的距離在一點點拉近。徐揚向周圍望去,這段小徑左右盡是密林。這林子鉆得進去么?正在猶豫時,前方一名穿橙色沖鋒衣的高瘦男子招呼人群:“到林子里去!把路讓開!”然后率先側身邁入林中。游客們各自趕忙尋找樹木間的空隙。徐揚小心地跨過林中倒下的枝杈,向林中邁了幾步?;仡^看去,大熊穩(wěn)步沿小徑走過,似乎并未因人類放慢一步。

“那是 32 號,昵稱‘大塊頭’??ㄌ剡~最大的幾頭公熊之一?!背壬珱_鋒衣對驚魂甫定的人群介紹,“遇到這樣的家伙,不管路兩旁的植被有多密,也得擠進去。這樣的大熊,是不會給人讓路的?!?/p>

游客們繼續(xù)前行,隊形更緊湊了些。再走出去不遠,就到了通往觀熊平臺的棧道。想進入棧道,需要經(jīng)過兩扇門。棧道高高架起,兩邊有護欄,再有門的阻隔,就等于人主動把自己關在了里面。至少是不用擔心再遭遇熊了,想到此處,徐揚安心不少。也許是受到水上飛機更改航線的影響,攻略上說需要排隊的觀熊平臺,剛好在接收這一批游客后滿員。再之后到的游客,就要找護林員登記姓名排隊了。

雖然來到了觀熊平臺,但沿欄桿的好位置還是排滿了人。徐揚在后排一邊等待,一邊踮起腳尖,從人群間隙看向布魯克斯瀑布。這道不足兩米的瀑布,就是三文魚洄游產(chǎn)卵的最后一關。不時有三文魚試圖躍過瀑布,但多數(shù)嘗試以失敗告終。也許應該說是最后兩關,因為瀑布上正有三四只熊均勻排開,遇到躍上瀑布的三文魚,就一掌拍出,或一嘴咬下。但他們的努力,同樣多半以失敗告終??瓷硇魏蛣幼?,他們多是還在學習捕魚的青年熊。還有一只大熊,在他們身后,在吃魚的間隙,抬頭看著他們的動作。瀑布下游的河道四處,也散布著五六只大熊小熊,正在撕咬著三文魚,或在水中搜索魚的蹤跡。

剛才那名穿橙色沖鋒衣的男子,因為走在一行人前面,搶到了平臺前排最后一個好位置。他注意到落單的徐揚,對他招招手,示意他接過自己的位置。

“反正我也在這里看了三天熊了。”橙衣男子擺擺手,讓徐揚不必道謝,“而且我是來找大塊頭的,剛才已經(jīng)遇見了。在這看一眼就知道,他今天也沒來?!?/p>

“大塊頭?是剛才我們遇到的那只熊么?”徐揚有點奇怪。

“是啊,他往年要在這大吃三文魚的。”橙衣男子指指瀑布上頭的熊,“這是最好的捕獵位置,平時輪不到這些年輕熊。大塊頭以前不惜打架,也要霸占這黃金位置,就算是母熊的幼崽闖入,他都敢連帶著幼崽和母熊一起襲擊。128 號‘食草獸’,就是近處兩只小熊后面的灰色母熊,就沒少和大塊頭沖突。食草獸是個好樣的,大多數(shù)熊不用打架,稍一對峙,就乖乖騰位置出來了。大塊頭今年是又老了一歲,可還健壯得很啊,怎么不僅讓出了瀑布,連瀑布下游都不來了?”

橙衣男子抓抓下巴上的花白胡茬,眼神迷離地望向瀑布。

“今年有好幾只熊的舉動是有點奇怪,包括大塊頭。但是他們目前都還挺健康,我們就只能繼續(xù)追蹤了。別處的熊更怪,你聽說昨天迪納利國家公園有只熊主動去向消防員求助,及時撲滅了一場山火么?”一位監(jiān)督游客的護林員,向橙衣男子搭話,也許他們過去兩天已經(jīng)認識了。

“真的?”橙衣男子饒有興味地轉過頭來,“我這露營三天除了卡特邁的熊,什么也沒關注,再說手機也沒信號啊。”

“真的。也許是這個夏天太熱,熊都受不了了吧。你能相信么,離北極圈兩三百公里的費爾班克斯,已經(jīng)連續(xù)一周最高氣溫超過 30 度了?!弊o林員阻止一位游客把相機伸出平臺太遠,繼續(xù)和橙衣男子聊天。

“熊因為山火下山逃難,正好被消防員發(fā)現(xiàn),這也說得通吧?”這個救火熊的故事聽起來太過離奇,徐揚拍完一輪照片,忍不住插嘴。

“可是, 那頭熊可是一路小跑了七公里,靜靜等在消防站的門口。消防員出來之后,還帶他們走向起火的方向。這總不能說是‘正好’了吧?”護林員的反駁,讓徐揚無言以對。接著,護林員對對講機說了些什么,又很快收到回復。

“不止如此,迪納利那邊的同行們還在追蹤。說有至少三家五只棕熊,正結成一隊,離開棲息地,往安克雷奇方向來?!?/p>

徐揚不知如何應對,只能暗自記住回去一定要查查這幾只熊的新聞,然后關注回眼前的熊。瀑布上游,離他們最近的青年熊,終于一掌拍住了一條三文魚,引起人群一陣小小的歡呼。這只熊比大塊頭小了兩圈,正在低頭笨拙地撕咬魚肉,第一口卻咬到了堅硬的魚頭。

護林員示意徐揚和橙衣男子,平臺外排起了隊,觀熊時限快到了。一旦平臺開始排隊,游客就只能在平臺停留三十分鐘,然后讓位給等待者。徐揚收起相機,依依不舍地再看一遍瀑布與河流上下捕魚的熊,這景象他看上一天也不厭倦??戳税雮€多小時,他也能稍稍認出熊與熊間的不同。有些熊毛色金黃,有些熊毛色黑褐,有些熊耳朵小巧,有些熊口鼻突出。倘若能天天看熊,他是不是就能像橙衣男子一樣,輕易分辨出每一只呢?

不過,即使像他這樣的外行,也能看得出異常。今年瀑布上下,盡是母熊帶著小熊學習捕魚技巧,以及失誤連連的年輕熊,還有幾只動作慢吞吞的老熊。護林員說,今年三文魚種群的數(shù)量正常,所以瀑布依然是應對寒冬貼膘的黃金地點。那身強力壯的成年公熊們呢?他們是不屑于準時赴宴嗎?徐揚一面對著瀑布的方向張望,一面踏上歸途。

在游客中心吃過一餐午飯,離水上飛機起飛就只有一點時間了,徐揚選擇在周圍轉轉。在三文魚洄游季,卡特邁到處都有熊可看。游客中心旁有一片濕地,這里是瀑布下游。河水在此注入納克內克湖,也就是水上飛機停泊的大湖。在河水入湖處有一座長橋,也是看熊的好去處。站在橋上向下望,有三文魚群在不懈地向瀑布游去。也有熊吃剩的魚身被河水沖回這里。有一只老熊,喘著粗氣,在橋下涉水吃著剩魚,雖然不太體面,但畢竟得來不費力氣。河灘上,成群的灰翅鷗也在啄食三文魚殘骸。被熊吃剩的三文魚、在洄游產(chǎn)卵中力竭而亡的三文魚,就這么成為鳥類、小動物與昆蟲的食物,再化為肥料,滋養(yǎng)這片土地。遠處河岸上,兩只小熊在追逐打鬧,還不時會站起來摔跤,身影在草叢中時隱時現(xiàn)。

徐揚望向河口,一條淺灘伸入大湖之中,后面是山峰在云霧中若隱若現(xiàn)。在陰天之下,仿佛一副黑白山水畫。徐揚注視了一會風景,看到一個黑色的身影正在沿淺灘向湖移動,居然是一頭熊。徐揚用相機最長焦拍照,勉強可以看出熊鼻上的白色傷疤,是大塊頭。大塊頭一路走到湖邊,一只熊爪已經(jīng)浸入水中。他低頭看了幾分鐘,似乎在思考,又伸長脖子,似乎在嗅著空氣中的什么。接著,他就繼續(xù)站在湖邊,微微低著頭,什么都不做,看起來有些孤獨。

徐揚很想看看大塊頭在做些什么,也很想告訴橙衣男子大塊頭的動向,但他必須要去搭水上飛機了。徐揚向停機處走去,扭頭一看,河灘上已經(jīng)沒有大塊頭的黑色身影。再仔細看,河中有水波擴散,一個小小的腦袋在水中沉浮,大塊頭已步入水中,向湖深處游去。

后來,徐揚才知道,這是大塊頭今年最后一次出現(xiàn)在卡特邁國家公園。

徐揚快步走向水上飛機,告誡自己不要跑起來。停機的河灘上,遠遠有一只熊,也許是接班大塊頭巡邏的同伴。但至少,徐揚可以順利登機、起飛、轉機,坐上返回安克雷奇的正常商業(yè)航班,一架平平無奇的波音 737,以此回到習以為常的人類文明中。飛機降落在安克雷奇機場,尚在滑行,機艙內就傳來心急乘客解開安全帶的咔噠聲,與解除飛行模式后手機收到消息的提示音。徐揚默默感慨著人類的缺乏耐心,一邊也解除飛行模式,想搜一家海鮮店吃晚餐??戳艘惶煨軐θ聂~大快朵頤,他自己也想吃了。手機連上網(wǎng)絡,一連串消息彈出,令手機幾乎卡住。同事的微信消息、海洋所的群消息、合作者的郵件、13 通未接來電、洋流模型的數(shù)據(jù)異常警報。連續(xù)不斷的提示音,一直響到飛機停止滑行,連鄰座都不禁側目。

發(fā)生什么事了?徐揚好不容易等到手機恢復響應。他快速點開幾條消息,很快發(fā)現(xiàn)所有提醒,都是關于同一件事。

飛機停穩(wěn),前后左右的乘客紛紛起身去拿行李。徐揚呆坐在座位上,試圖消化讀到的事實。

綜合數(shù)據(jù)源顯示,全球溫鹽環(huán)流大幅減緩。按徐揚團隊的模型,過去一個月的洋流減緩幅度,已經(jīng)相當于未來五年的預測總額。

繼續(xù)按這個趨勢下去,五年之內,全球溫鹽環(huán)流就會徹底停轉。人類文明史上的最大一場氣候異變,即將隨之而來。

02

凌晨兩點,徐揚把漢堡包裝紙揉成一團,投向酒店客房的垃圾桶。紙團歪得離譜,滾落在地上。不管了,徐揚再吸一口可樂,看回筆記本電腦屏幕。這是他下午六點半降落安克雷奇以來吃過的第一頓飯。三文魚是顧不上吃了,至少還有麥當勞在二十四小時營業(yè)。送外賣的車大概燒汽油吧,他又給地球增添了一點碳排放。正如凌晨的不規(guī)律飲食,又給自己的身體系統(tǒng)增添了一點負擔。此刻管不了這么多了。眼下的問題,不僅是要大幅更新兩天后的會議內容,不僅是要搶在同行前把新發(fā)現(xiàn)寫成論文,而是人與自然的脆弱平衡,終于倒下了崩塌的第一塊骨牌。

屏幕上,是遠在北京實驗室的服務器,在又一輪的數(shù)據(jù)驗證與參數(shù)調整后傳回的結果。世界地圖上,一條紅藍交織的復雜紐帶,串聯(lián)起全球五大洋,正在一刻不停地轉動。只是在徐揚看來,這轉動比往日有氣無力許多。

小時候聽到海洋,徐揚想起的是海浪。一波又一波的海浪拍擊沙灘,不停歇地送上浪花,點綴海洋與陸地的邊界。小學暑假時,他在海邊堆了一下午沙堡,第二天清早再去看,城堡已被海浪抹去,全然不見。是媽媽耐心為哭泣不止的他講解,海浪的規(guī)律漲落叫潮汐,由太陽、月球與地球的距離變化驅動。

中學歷史課上,徐揚學到大航海時代,海上商人借助季風,在絲綢與香料的交易中累積巨富。西班牙無敵艦隊面對英國海軍幾乎全軍覆滅,帝國的驕傲與野心葬身大海。海洋之中,驅動帆船前行、推進海水涌動的,還能是什么?當然是風。

到了大學流體力學課上,徐揚才知道,驅動洋流的還有第三股力量——溫度和鹽度。海水的溫度和鹽度差異決定海水密度的不同,而密度的不同導致水的流動。潮起潮落當然澎湃,乘風破浪自然暢快,但從淺海到深海,由溫度和鹽度驅動的洋流無處不在。海水冷卻、下降、上升、分散、合并、結冰、融化,構成一套串聯(lián)起五大洋的復雜系統(tǒng),這就是全球溫鹽環(huán)流。

在徐揚的屏幕上,紅色的表層洋流與藍色的深層洋流升降交替,如同人體的動脈和靜脈。洋流也恰似血液,能為海洋輸送養(yǎng)分——海洋生物死亡后沉入海底,分解成營養(yǎng)物質,被上升的洋流帶到淺海,為浮游植物提供養(yǎng)分,支撐起整個海洋食物鏈。如果溫鹽環(huán)流停轉,那么營養(yǎng)將全部被鎖在深海。舟山漁場、紐芬蘭漁場、秘魯漁場……世界聞名的漁場們,都將蕩然無存。

洋流停轉的影響,將不只限于海洋。全球尺度下海水冷熱交換的停止,將導致熱帶更熱、寒帶更冷,深海吸收二氧化碳與熱量的能力下降。亞馬遜雨林可能會因為缺少降雨而徹底崩潰,酷熱的墨西哥灣會為北美大陸送去更多更強的颶風,全球甚至可能會步入數(shù)世紀的冰期。物種滅絕、全球饑荒,都只是冰期小小的見面禮罷了。

而這一切,在徐揚的模型里,都會在五年之內拉開序幕。人類排放的溫室氣體導致全球變暖,高溫加速冰川融化,大量淡水沖擊溫度與鹽度的動態(tài)平衡?,F(xiàn)在,這條全球環(huán)流的紐帶,最脆弱處只剩一絲連結。隨著全球繼續(xù)升溫,紐帶一觸即斷,也許是下個月,也許是明年。一旦紐帶斷裂,接下來的氣候劇變就只是時間問題,人類只能選擇以何種方式承受,但再也找不到停止鍵。

模型會錯嗎?徐揚回復完一條給國內同事的信息,向后仰倒在椅子上,苦笑起來。他希望如此,但他對自己的模型有信心。還是在大學流體力學課上,他躊躇滿志,要發(fā)現(xiàn)全新的方程,以自己的名字命名,優(yōu)雅而簡明地描述大洋里每一滴水的去向。在加入海洋所,真正成為一名物理海洋學家之后,他才發(fā)現(xiàn),描述全世界的洋流,是一項困難又瑣碎的工作。溫度、鹽度、洋面差、潮汐、風、地球自轉、淡水融水、人類碳足跡、全球氣候系統(tǒng)……模型要納入考量的因素太多。在南太平洋這樣與一切大陸隔絕的地方,更是缺乏足夠的實驗數(shù)據(jù),只能依靠一個個相距甚遠的觀測浮標上傳的數(shù)據(jù)。簡直就像是通過在北京采訪一個人喜歡什么電影,來預測上海春節(jié)檔的票房冠軍。

但是,徐揚依然相信自己的模型。在前人的基礎上,他的團隊解決了一個又一個難題,導入了一項又一項數(shù)據(jù),在全球當前的洋流模型里,他們模型的準確性不會掉出前兩名。所以,對于三天后的會議,他不擔心數(shù)據(jù)與結論,他擔心觀眾的反應。沒有人喜歡帶來壞消息的信使。而洋流停轉的后果又太廣泛、太復雜,超出了他的專業(yè)領域、也超出了任何理論與模型的計算范圍。帶來一個壞消息,又說不清這個消息有多壞,誰會相信他呢?就算洋流還有最后一線生機,機會也會在政府與機構的推諉責難中蕩然無存。颶風、山火、洪水、物種滅絕,人們早已察覺全球變暖的危害,溫室氣體減排的進度依然緩慢。徐揚不相信,僅靠洋流停轉的預言,就能撬動人類行動的杠桿。畢竟,他只是一個物理海洋學家。一個最先知道輪船正直直駛向冰山,卻什么都做不了的物理海洋學家。

不過,對于模型最新推演的結果,徐揚還有一處小小的不解。那就是阿拉斯加灣的溫鹽環(huán)流,運轉得比模型預期穩(wěn)定。如同行將堵塞的主動脈外,還有一條小小的毛細血管在賣力運轉。于事無補,但看著撫慰人心。難道是周邊的洋流賣了個面子,給坐鎮(zhèn)安克雷奇的自己?怎么可能。徐揚搖搖頭,再次苦笑。從模型的角度,這個小小的異常,如果能合理解釋掉是最好。

凌晨三點整,全球海洋浮標上傳了又一組衛(wèi)星數(shù)據(jù)。徐揚把新數(shù)據(jù)喂進模型,再跑一遍,看看能不能抹平阿拉斯加灣的誤差。模型牽涉參數(shù)眾多,要跑上一會兒,徐揚突然想起在觀熊平臺上聽說的傳聞,打開搜索引擎,搜索起那五只離開迪納利的熊來,權當是休息一會兒吧。十六小時前愜意看熊的時光和現(xiàn)在相比,簡直恍若隔世。

從迪納利南下的熊隊,規(guī)模已經(jīng)擴大到了九只大小棕熊。他們在兩天時間里南下一百公里,再這么走下去,真的能來到安克雷奇。熊們長途跋涉,但過得還不錯,有人拍到熊們在湍急的蘇斯塔納河里自在地順流而下游了一會兒,還有一只小熊在媽媽的指導下漂亮地叼起一條三文魚。記者在報道最后打趣,這幾只鄉(xiāng)下熊也許是來享受城市生活的。但他們遷徙的真實原因是什么呢?即使身處迪納利的高山,這個夏天也太難熬了嗎?沒有人知道。阿拉斯加的動物保護人員,也只能持續(xù)關注著熊隊的進展。

再看看“相關閱讀”,今年阿拉斯加的熊搞出來的事還真不少。留在迪納利國家公園,幫助消防員和護林員排除火險的志愿棕熊,從一只增加到了三只??ㄌ剡~國家公園里,棕熊迫使水上飛機公司更改線路的事,也上了新聞。在安克雷奇以南的蘇厄德海港,兩只青年熊兄弟要么在航道出口上游泳,要么爬到港口里最大的游艇上曬太陽,讓一眾擁有私人游艇的富豪苦不堪言。不止是棕熊,他們的近親黑熊,也一反常態(tài),走出平常棲息的森林。他們在安克雷奇以東的幾個著名冰川周圍尤其活躍,要么堵塞了公路交通,要么徜徉在冰川觀景臺,半數(shù)以上的冰川游覽團,現(xiàn)在都被迫暫時停業(yè)。延誤、取消、退款,讀到這些字眼時,徐揚浮現(xiàn)出一張張游客不耐煩的臉。但是,在這個連阿拉斯加都空前炎熱的夏天,熊的異常舉動,在大多數(shù)人看來,不過是有助消暑的慰藉。

電影《熊的故事》

休息太久了,徐揚切回到模型??锤逻^的數(shù)據(jù),阿拉斯加灣的洋流還是勉力維持在崩潰的臨界點之上。這個夏天,極端高溫導致的巨量冰川融水,應該對洋流運轉造成巨大打擊才是。算了,睡一覺明天再想,而且這個小細節(jié)也無關全局……徐揚揉揉酸痛的眼睛,正準備起身去洗把臉,關于熊的種種新聞不知怎么浮現(xiàn)在眼前,勾連起他腦海深處的海洋學知識,重疊于眼前的屏幕。

多場山火被及時撲滅,大量的煙塵免于進入大氣和水;觀光飛機改道,尾氣排放和航跡云的分布也會隨之改變;游艇出海和冰川觀光的暫停,會降低冰川周圍的人類活動頻率。把棕熊和黑熊的每一項異常舉動輸入到模型,都會讓洋流向繼續(xù)運轉一方微微傾斜。這真的只是巧合嗎?熊真的只是因為酷暑而躁動不安嗎?單項行為的影響微乎其微,但疊加在一起呢?也許還有人類未注意的部分呢?阿拉斯加灣洋流超乎預期的穩(wěn)定,難道是熊努力的結果?

徐揚一口吸干杯子里的可樂,打起精神,點選阿拉斯加灣的局部洋流模型,努力把種種現(xiàn)象量化為數(shù)據(jù)輸入。終于,各項處理完畢,晨光照進酒店房間,徐揚滿懷期待地按下運行鍵。

03

“和您確認一下,您的報告幻燈片 ,用今天上午更新的版本,是吧?在昨天提交的發(fā)言稿基礎上,您會做少量即興發(fā)揮,是吧?此外,還請您在比較復雜的概念后面稍稍停一下,給我們的譯員一點翻譯時間,謝謝?!眻蟾骈_始前五分鐘,主持人干練地和徐揚確認完注意事項,走向會場兩側的同聲傳譯員隔間。徐揚呆滯地目送她銀灰色套裝的背影,逐漸消失在大廳嘈雜的人群間。

徐揚扯扯自己的襯衫,希望不要顯得太皺。他后悔沒帶西裝外套,這和說好的不一樣。這次在安克雷奇的海洋學論壇,本來只是為今年聯(lián)合國氣候變化大會預熱的前哨活動。然而洋流瀕臨停轉的判斷,受到的關注遠超他的預期。這個夏天,也炎熱得非比尋常。七月還剩一周,就幾乎提前鎖定“史上最熱七月”的頭銜。干旱、山火、洪澇、風暴,極端天候也層出不窮。所以,自他們小小的海洋學論壇開幕起,各國的氣候特使、環(huán)境部長、甚至國家元首就陸續(xù)抵達。徐揚的報告被安排在論壇第三天,從第四天起,氣候大會的部分議程,包括舊協(xié)定的未履行處與新公約的框架,就將提前開始討論。

洋流停轉被視作氣候變化的重要節(jié)點。徐揚的報告受到了大量關注,因而被挪到了主會場舉行。參會者人數(shù)遠超預期,主辦方移除了主會場和分會場間的隔斷、重新排布了座椅、設置了同聲傳譯。拓寬后可以容納三千名參會者的主會場,現(xiàn)在幾乎滿座。放眼觀眾席,徐揚看不到熟悉的海洋學同行,只看到西裝革履與五顏六色的 VIP 牌子。他從未在三千人前做過報告,現(xiàn)在只能硬著頭皮上了。洋流依然危在旦夕,但現(xiàn)在至少有人聽他呼喊。那么,他又當如何呼喊呢?

主持人開始念開場白。徐揚聽著自己相比前排大人物們分量輕如鴻毛的頭銜。開場白念完,徐揚馬上開口,他只有四十五分鐘的時間。

“非常感謝大家的到來。今天報告的第一部分,我將用十五分鐘,簡單介紹我們團隊的洋流模型,和模型基于最新數(shù)據(jù)得到的結論——全球溫鹽洋流流速在過去一個月大幅放緩。按此速率,全球溫鹽洋流將在四到七年后徹底停轉。而這,將造成遠超海洋學層面的全球生態(tài)災難??紤]到人類活動對洋流影響的滯后性,要想采取行動,保護洋流最低限度的循環(huán),我們推測的行動窗口,不是七年,也不是四年,而是十二個月?!?/p>

十五分鐘轉瞬即逝,徐揚播放完第一部分最后一張幻燈片。報告的理論部分到此為止。他自認為講得還行,但挑戰(zhàn)剛剛開始。

“我們非常理解,今天不是每位觀眾都有海洋物理學背景。請大家放心,報告剩下的部分,不會有更復雜的洋流知識。讓我們短暫回到之前這張全球溫鹽環(huán)流流速圖,數(shù)據(jù)來自阿拉斯加今早五點,這幾乎就是溫鹽環(huán)流的現(xiàn)狀了。請看阿拉斯加灣,這是北太平洋唯一一處洋流減速低于預期的區(qū)域。依然流速減慢,依然不容樂觀,但比其他區(qū)域好些。我剛才也提到過,溫鹽洋流減緩的重要原因,就是因為全球變暖導致的冰川加速消融。大量淡水入海,同時影響了海水的溫度和鹽度,幾乎將溫鹽循環(huán)攔腰折斷。那么,毗鄰大量冰川的阿拉斯加灣,為何能暫且獨善其身呢?”

徐揚環(huán)視全場,有意暫停片刻。

“結合近期的棕熊與黑熊活動情況,雖然這聽上去匪夷所思,但我們還是認為,是熊,在努力保護阿拉斯加灣的洋流循環(huán)?!?/p>

觀眾反應平平,也許是還沒理解他的意思。徐揚不做更多解釋,切到下一頁幻燈片,是迪納利的志愿救火熊。過去兩天,在公園以北,又有兩只棕熊和一只黑熊引導人類發(fā)現(xiàn)火情,及時滅火。阿拉斯加北部的森林,有望安全度過極端高溫。這對溫鹽環(huán)流的運轉有著積極影響。下一頁,是卡特邁及安克雷奇周邊的棕熊影響飛機起降的報道,和飛機航跡云與碳排放對洋流影響的簡要估算。人群的議論聲逐漸在會場中回響起來。下一頁,棕熊在游艇上午睡,黑熊在冰川觀景臺摔跤,游客活動大幅減少對冰川的保護影響很小,但是并非為零。下一頁,從迪納利向安克雷奇行進的熊隊兵分兩路,一路仍在前進,一路在市郊的富人區(qū)徘徊。棕熊幼崽在豪宅游泳池里學習游泳,母熊試圖用熊爪拍動開到十八攝氏度的冷氣開關。下一頁,昨天的新聞,三只北極熊出現(xiàn)在維洛油田的工地與工人對峙。這個剛開工一年的油田毗鄰北冰洋,因為對生態(tài)的潛在負面影響而一直飽受爭議。下一頁, 是熊種種舉動的匯總。是時候做總結陳詞了。

“以上,只是最近一周新聞報道里,出現(xiàn)的熊類異常舉動的匯總。我們團隊正在與動物學家合作,以獲取更全面的野生動物異?;顒訑?shù)據(jù)。必須承認,我們無法在第一時間了解全部情況,我們也無法定量分析熊的每一項舉動對洋流流速造成的影響。但是,定性來看,以上熊的每一項行動,會促進還是抑制局部地區(qū)的變暖?抑制。會減弱還是維持洋流流速?維持。而且,阿拉斯加熊類的行動之迅速、選擇之巧妙、分工之明確,都已經(jīng)遠遠超出我們對熊類智慧的認知、甚至超過了我們人類對這場氣候危機的應對水平。以下只是我個人的一己之見,但我認為,在這場由我們人類自己造成、又無法獨立解決的氣候危機面前,熊的異常行為,是自然給我們的最后一次啟示和援助。人類應該立即抓住這次機會,竭盡全力減少溫室氣體排放、遏制全球變暖、保護洋流、保護自己?!?/p>

“這就是我報告的全部內容。大家有什么問題么?我們還有十分鐘時間?!毙鞊P松開不由得緊握的拳頭,手心滿是汗水。最后一段也許說得太快了,不少人還在聽著耳機里的翻譯。議論聲又一次逐漸擴散,在會場上空有些惱人地回響。一只只手舉了起來,如一片疾速生長的森林。徐揚沒看清是誰,請視野里舉起的第一只手發(fā)言。主辦方以驚人的效率,在人群中傳遞著麥克風。

一位新加坡環(huán)境局代表詢問,洋流停轉是否會影響海運線路、增加船只能耗。徐揚回答說線路和能耗,主要取決于風。風驅動的表層海水,流速往往大于溫鹽環(huán)流。但是,如果深海對二氧化碳和熱量吸收能力下降,全球變暖加劇,那巨浪、風暴、暴雨等極端天氣,會對船只航行造成影響。而如果洋流的冷熱交換中止,北半球迅速降溫,那許多不凍港將會封凍,進而導致重劃航線。

又一名世界自然基金會的海洋保護官員提問,是否有其它動物、或者阿拉斯加以外的熊,出現(xiàn)了類似的異常行為?徐揚說據(jù)他所知,只有熊,只有阿拉斯加的熊,有如此目標明確的行動。他正在和動物學研究團隊合作,分析阿拉斯加熊與其他動物的行為模式。全球的動物工作者們,也在密切關注各地動物的動態(tài)。如果有任何發(fā)現(xiàn),一定會應用到未來的洋流保護與溫室氣體減排中。但是洋流減速是人類造就的問題,到頭來還是要靠人類自己解決。

徐揚盡量隱蔽地咽了口口水。他最愿意回答的是關于他洋流模型的技術性問題,可是不出所料,人們的關注點完全不在這上面。幸好,大部分觀眾都似乎接受了他對洋流、對熊的判斷。他不想把溫鹽洋流停轉等同于世界立即毀滅,他也不想勾勒一幅現(xiàn)在立即行動起來就一定能勝利的輝煌圖景。他是科學家,他只相信明確可證的東西。但是,他也相信,僅僅依靠眼前的實證,觀眾也應該明白,人類自救刻不容緩。

然而徐揚也看到,臺下不乏不悅甚至不屑的臉龐。一方面,自己的理論確實還不完善。一方面,主辦方也提前和他溝通過,來討論氣候議程的新觀眾們,基本都是帶著各自的立場與利益而來。今天的海洋學部分結束,明天的氣候討論一開始,這里就將變成唇槍舌劍的戰(zhàn)場。即使是今天的學術報告部分,也勢必會有人試圖將之劫持為戰(zhàn)場前線。比如,前排一位西裝筆挺但一臉不快的長臉男人,就在不耐煩地晃動著高高舉起的手。徐揚請他提問。主持人快步走上前去遞麥克風,同時快速一瞥,以眼神警告徐揚,徐揚只是微微向她點了點頭。他知道,自己目前還不能說服所有人。所以他希望能倚仗明顯而嚴峻的事實,至少說服一條反對意見。

長臉男子自我介紹,他是美國德州參議員詹姆斯·霍利,國會參議院環(huán)境委員會成員。

“請問徐博士,你既沒有氣候學學位,也沒有動物學學位,對吧?”

“對的,我的專業(yè)背景是物理海洋學。但是,溫鹽環(huán)流與氣候的相互影響,一直是我們領域的熱點話題。對于近期熊的行動,我們團隊也在和阿拉斯加的野生動物學家……”

“好了,好了,不是說要行動迅速么,”霍利打斷徐揚的話,然后諷刺地一笑,“回到你擅長的物理……物理海洋學領域,你在洋流對航運影響的預測里,既提到了全球變暖加劇,又提到了港口封凍,不是嗎?”

“是的?!弊约壕尤荒苋绱四托牡氐葘Ψ綀D窮匕見,徐揚對此都感到驚訝。

“一冷一熱,你就不覺得其中有矛盾之處么?”

“冷熱有先后。溫鹽洋流減緩后,海洋吸熱能力下降,導致全球變暖加劇,從而導致洋流徹底停轉,全球冷處更冷,熱處更熱。如果不采取行動,這是我們預測中最有可能的情況。”

“你說‘最有可能’,那也就是說,你也不完全確定洋流停轉后,未來五年會如何,十年會如何了?我們要是樂觀一點,如果全球進入冰期,那我們現(xiàn)在天天操心的全球變暖,豈不是就一筆勾銷了?”霍利的發(fā)言引來愈發(fā)響亮的噓聲,但他似乎早已習慣。

“地球氣候系統(tǒng)太過復雜,對于今后會發(fā)生什么,我們只能盡力預測。如果地球進入冰期……”

“謝謝你,徐博士。對于這種不確定的未來,我們?yōu)槭裁匆诤酰俊被衾俅未驍嘈鞊P的話,在噓聲中夸張地攤開雙手,“我們得克薩斯州,不會被海水淹沒,不會被冰雪封鎖。那么,我們?yōu)槭裁匆P閉自己的油井,停止開采自己的天然氣?我們?yōu)槭裁匆Ц度澜缱罡叩穆?lián)合國會費,來保護其他國家的環(huán)境?不能適應夏天而驚慌失措的區(qū)區(qū)幾只熊,我們?yōu)槭裁匆诤??等你百分百確定了你的理論,等你完全搞懂了你的熊朋友,我們再來談行動如何?”霍利眼神中的嘲弄巧妙地轉為挑釁。他說完這一席話,噓聲繼續(xù),但其中也夾雜了些許贊同聲?;衾澩姆较驗t灑地揮了揮手,然后繼續(xù)注視著徐揚。

徐揚正想回應,看到第一排的工作人員舉牌向他示意,報告還有兩分鐘結束。他忍不住頓了一下,思緒突然飄到打完一架只需要寫檢查的初中時光。要是凡事都能打一架解決就好了,他一邊這么想著,一邊開口。

“除非親眼目睹,否則我們無法百分百清楚,洋流停轉后會發(fā)生什么,地球的生態(tài)系統(tǒng)就是這么復雜。面對這場后果莫測的危機,我想只有一方可以不在乎。不是霍利參議員你,而是地球。洋流停轉,冰期到來,已經(jīng)在一萬三千年前的新仙女木時期發(fā)生過了。地球在乎么?也許并不。科學家們在全球搜證,才找到這個時期存在的細微痕跡。地球上的生物在乎么?我猜是的。畢竟滅絕了幾個文明,還滅絕了一批像猛犸象這樣的史前巨獸?;氐轿覀冄矍暗木置?,實話說,洋流就算停轉,有朝一日很可能會復轉。逐漸升高的氣溫,也終有一日會下降。但那會是什么時候?也許是兩百年以后。也許是一千年以后。你的得克薩斯州,在那之前會發(fā)生什么?一旦溫度交換中斷,在海洋學上,墨西哥灣的水跟沸騰沒什么兩樣。你的得州,能否經(jīng)得起比現(xiàn)在還猛烈數(shù)倍的颶風席卷、海水倒灌?華盛頓以北都可能遭遇四個月以上的冰封,中美洲可能遭遇干旱,你們的主要作物玉米對升溫最為敏感,你的得州,能否繼續(xù)喂飽自己的人民?能否承載兩方避難的民眾?

況且現(xiàn)在,我想地球在乎,至少熊在乎。只要你見過熊,只要你見過在山火或饑餓中逃難的野生動物,只要你發(fā)揮作為人作為生物的本能,你就應該明白,熊現(xiàn)在有了智慧,熊在試圖做些什么。拯救洋流,拯救我們自己,這是我們最后的機會了,又難得有熊向我們伸出援手。值此關頭,你又有什么資格,選擇不在乎?”

接下來的一切,在徐揚腦海中就像是慢動作。他看到工作人員舉牌,示意報告時間已盡。他看到主持人準備拿過霍利的麥克風,推進會議流程。他看到霍利握緊麥克風,正要出言反駁。他聽到背后的主會場大門砰的一下被撞開,沉重的腳步聲與慌亂的人聲,在逐漸嘈雜起來的三千人會場里,都顯得清清楚楚。

一隊熊,排成一列,緩步走進會場。全副武裝、手握步槍的特警,在門外不知所措地望著。徐揚理解他的失職,沒人見過這般景象。這一列熊,年齡、家族甚至物種都不同,斷然沒有整齊行進的理由。為首的大熊,皮毛幾近黑色,鼻子上一道歪斜傷疤令人注目。

是大塊頭。徐揚吃了一驚,自己要坐兩小時飛機的距離,他四天時間就走完了?

大塊頭身后,是來自迪納利熊隊、繼續(xù)前進的那四只熊,兩只母熊和各自的小熊。有只小熊在地毯上低頭嗅嗅,但被殿后的母熊用頭一拱,就乖乖繼續(xù)前行了。

殿后的母熊之后,是兩只黑熊,儼然是近日在安克雷奇東部興風作浪的種群代表。他們的體型要比自己的棕熊表親小了不少,此時卻全無不安,淡定地跟在母熊身后。在黑熊后面的,竟是世界上最大的熊類、也是世界上最大的食肉物種——北極熊。

徐揚顧不上恐懼,只是在自己腦中一連串的疑惑里再加上無足輕重的一條:北極熊怎么這么快地來到了安克雷奇?但看看門外和特警并排,穿著“安克雷奇動物園”制服、拿著麻醉槍,露出同樣不知所措神情的男人,徐揚知道了答案。

棕熊、黑熊、北極熊,在徐揚背后一字排開。熊身后的大屏幕上,還在放著幻燈片,內容還停在熊異常舉動匯總的那一頁,而當事熊就在幻燈片前。此刻,徐揚的雙腿不住發(fā)抖,可他又有點想笑出聲。有些熊還在靜靜站著,有些熊坐下,或者說趴下了。他們似乎在等待。門外的安保人員不知所措,會場里觀眾鴉雀無聲,霍利議員悄悄坐下了。徐揚想,作為主講人,也許他得說點什么。

“以上,就是我報告的全部內容。而身后,就是我所謂的熊朋友了。也許他們來,是想分享點什么。我還不了解他們,但我希望是他們是我們的朋友,而我們,也急需他們的幫助。”

零零星星的掌聲響起,接著整個會場都小心翼翼地鼓起了掌,然后掌聲愈發(fā)響亮。這掌聲是鼓給誰的呢?徐揚不知道。也許是給自己的報告,也許是對熊的歡迎。他其實也害怕這些行動莫名還突破了會場安保的龐然大物。他知道,哪怕在熊最放松最沒有攻擊性的卡特邁,人也要離熊至少五十米,現(xiàn)在他離熊也許只有兩米,或者三米。他其實早就應該讓出講臺,目送熊去他們想去的任何地方。但此刻,盡管他身子幾乎僵住,盡管他雙腿發(fā)抖,盡管他不敢回頭,但他本能地感受到,熊只是想站在他身后,只是想支持他的報告,只是想和他一起保護洋流。盡管他沒那么了解熊,但他選擇相信,而且熱烈地希望自己能夠相信。不知不覺地,在掌聲之中,徐揚熱淚盈眶。

04

“徐博士,可以請您再講一遍安克雷奇論壇上發(fā)生的事嗎?” 美國加州文圖拉海岸邊,凱特·桑切斯博士身穿連體涉水服,手帶防水手套,兩眼放光。同樣裝扮的徐揚招架不住,邊答應著邊錯開視線,注視海面。對面這位海洋哺乳動物學界的新星,對于一切動物甚至一切事物都有著旺盛的好奇心。徐揚想,和她相比,只對物理模型和熊感興趣的自己,真的很難算是海洋學同行。

不過,他們現(xiàn)在是合作伙伴,而且他們現(xiàn)在也在等待,不妨把桑切斯想聽的細節(jié)再講一遍。

反正,徐揚能講的也不多。五個月前,徐揚在安克雷奇做報告陳詞時,他真的以為熊會想接著講點什么,甚至從哪掏出一份保護洋流的計劃,人類照做即可。徐揚以為,熊至少會嘗試和人類溝通??墒切芫挽o靜坐在會議發(fā)言臺后方,比陷入混亂的觀眾和工作人員都遵守會議流程。在主辦方、安保和下一位主講人的溝通后,下一場報告正常進行,只是主講人身后坐著熊,熊又被持麻醉槍的安保人員與不斷聞訊趕來的記者包圍。熊本應不喜歡如此喧嘩的環(huán)境,熊也本應聰明得足以認出人類武器,但他們似乎坦然忍受。

下一場報告,也是原計劃里主場地今天最后一場報告,是關于海水酸化與溫鹽變化對深海魚類的影響。報告主題其實和徐揚的研究有不少交集,但他的注意力,幾乎都放在了主講人身后的熊身上。迪納利的棕熊與安克雷奇的黑熊,平常的食譜里很少有魚,他們只是耐著性子在等待。北極熊一開始看起來有些坐立不安,直到工作人員抱過來兩個冰鎮(zhèn)飲料用的冰桶,她才小心翼翼地把兩個前爪泡進桶中的冰水,然后看起來自在了許多。

只有大塊頭,似乎認認真真聽到了最后。看到幻燈片放到三文魚圖片時,他甚至咽了咽口水,不過這也許只是徐揚的錯覺。徐揚對判斷熊的體型并不專業(yè),但在他眼中,大塊頭四天不見,似乎是瘦了。他的深褐毛發(fā)有些潮濕蓬亂,還掛著幾片樹葉。徐揚猜測,他這四天一定是不停歇地穿叢林、涉海灣,才得以及時趕來。大塊頭似乎沒有認出徐揚,那么他們在此重逢,也許只是巧合?熊近來的不辭辛苦,究竟是為了什么呢?他們沒有幫助人的義務,也許只是為了確保自己的棲息地和食物?徐揚胡思亂想著,直到報告最后。

今天會議的全部日程結束。人們本來應該交換名片、互相寒暄、一起喝杯雞尾酒,現(xiàn)在卻不知所措。誰的晚宴名單里,都沒包括棕熊、黑熊或者北極熊。迪納利熊隊里的小熊似乎餓了,他們在往會場外走,人群里有誰在喊,他們正在緊急采購漿果和魚送來;黑熊找了一間空著的小會議室睡下了;北極熊在聽飼養(yǎng)員的勸說,要她回有空調的動物園過夜;大塊頭也在往會場外走,他不時回頭看一眼人群,似乎等著人類跟上來。每一組熊的背后,都有人在觀察、戒備、等待。徐揚毫不猶豫地跟上大塊頭。

跟著大塊頭,徐揚再次意識到,原來熊走得這么快。他要邁開步子、幾乎小跑才能跟上。大塊頭可能頭一次意識到,原來人走得這么慢。每到一個路口,他都要回頭看看。大塊頭過馬路的時候,不會看紅綠燈,也可能只是不在意。車在十字路口急剎停下,司機瞪大眼睛看著熊在自己面前過馬路。街上有人在遛狗,狗對著大塊頭大聲叫起來。還有兩個小孩子,看到路口突然出現(xiàn)的大熊,笑著叫著跑開。徐揚大喊讓他們停下,遇到熊第一不要做的就是奔跑。但是,對這一切,大塊頭似乎都無動于衷。他們走過第三個路口,警察反應過來,封鎖了前方的街區(qū)。就這樣,大塊頭毫不受阻地穿城而過,一群西裝革履的人緊隨其后。

大塊頭的終點并不遠。他走出安克雷奇會展中心后一路西行,不到一公里,就到了安克雷奇市區(qū)盡頭的水邊。這里是科尼克灣,阿拉斯加灣的一個小分支。大塊頭毫不費力地穿過道路盡頭的森林,走下岸邊的斜坡,站進淺淺的水中。徐揚勉強跟上,身后的隊伍也拉長成一線。大塊頭伸長脖子,在聞,或者在感受,如同徐揚在卡特邁見到的那樣。他回頭看看人群,然后后腿著地站了起來,看向人群后更遠的地方。然后再看人,再站起來,再看遠方。

“那是太平洋的方向!”徐揚脫口而出。

大塊頭再往前走幾步,水沒過了他的腳面。水流有些湍急??紤]到科尼克灣的寬度,水流量相當可觀。徐揚知道,在這個炎炎夏日,安克雷奇周圍的冰川融水,正在一刻不停地通過此處注入阿拉斯加灣,沖擊著溫鹽環(huán)流的平衡。大塊頭看著眼前的水,發(fā)出一聲嘆氣與咆哮混合的轟隆聲,人群為之一震。接著,他伸出一只敦實的熊掌,似乎想要截住流水。大塊頭側過身子,回頭看看人群,再轉過頭,逆著水流的方向撥水,再回頭看看人群。

徐揚覺得自己懂了。他不顧穿著皮鞋長褲,也向前步入水中。對于大塊頭來講不值一提的淺水,卻已經(jīng)能沒到徐揚的小腿。他學著大塊頭的模樣,伸出一只手試圖阻斷流水,然后再逆著水流的方向撥動。

他轉頭,頭一次和大塊頭對上視線。大塊頭耳朵向前轉動,微微點了點頭,接著不再撥水,就此在水中站立不動。

徐揚也對大塊頭點點頭,然后背對著他,緩步走回河岸。他知道這構不成科學實證,但他也得到足夠信息,讓他肯定,熊將與人聯(lián)手,保護洋流。

對接下來的發(fā)展,徐揚就沒有太多的獨家見聞了。他在海洋學論壇又停留了兩天,接受了幾個采訪,把自己關于熊與洋流的假說寫了一篇綜述,希望能引發(fā)全世界的更多后續(xù)研究與行動。后續(xù)各國政要的閉門會議,他自然無緣參加,而且他也要和阿拉斯加本地的動物學團隊一起,完善自己的研究。五個月前《安克雷奇?zhèn)渫洝泛蜕蟼€月《巴庫協(xié)定》的簽署,徐揚和絕大多數(shù)人一樣,也是在頭條新聞上看到的。兩個協(xié)議的主旨一致,承認全球溫室氣體前排進展滯后、承認全球溫鹽環(huán)流狀況危急、明確各國要盡力完成甚至提前完成原定的 2030 年減排目標、明確未來五年的清潔能源建設與環(huán)保項目,將不以國家和機構利益為導向,而以最有效地緩解氣候危機為目標。

伴隨《巴庫協(xié)定》的,是成員國對能源、交通、農林、畜牧、住宅等多個領域的減排行動計劃,和全球超過一萬億美元的無國界投資承諾。

當然,促成協(xié)定的,不只是洋流危機。在巴庫氣候峰會開幕前,人類經(jīng)歷了有記載以來最熱的七月和八月??釤帷⒏珊?、暴雨、超強臺風和颶風、海平面上漲、饑荒、野生動物數(shù)量和植被面積銳減,每個國家遭受的自然災害不同,但災害的烈度和損失都屢創(chuàng)新高。

如果說這還不能讓人類痛下決心,那熊在全球展開的行動,是又一次強有力的督促。在中國,亞洲黑熊在技術落后的火電廠門前駐足,等到研究員運來更清潔的煤氨混合燃料,才前往下一座需要改進的電廠。北冰洋邊緣,北極熊乘著一大塊浮冰順流南下,偶爾以熊掌擊水。兩個月后,熊與冰隨著暖流穿過渤海海峽,飄入渤海,逗留在因高溫而藻類增生的海域,指引漁民在此放流魚苗,恢復生態(tài)。在浮冰融化沉沒的前一秒,北極熊優(yōu)雅地爬上漁船,沒有沾濕一根毛發(fā)。在南美,眼鏡熊離開了棲息的安第斯山脈,動物園里的棕熊與黑熊也拍開籠門,加入隊伍。他們深入雨林,制止過度砍伐。他們翻越牧場的圍欄,把牛群趕到牧場一角,用熊爪撥弄草料,對配方表示不滿。牛群在消化草料時排出的甲烷,是溫室效應最強的氣體之一。在美國,在徐揚剛剛參觀過的洛杉磯,熊在 405 號高速上奔跑,輕而易舉地就癱瘓了這條早就擁堵不堪的交通動脈,讓嚴重依賴私家車的洛杉磯開始重新審視市政規(guī)劃,推廣步行、騎行與公共交通。

預計五萬人參加的巴庫氣候峰會,為了減少旅行排放,幾乎全部轉為線上舉行,只有幾百名政要到現(xiàn)場出席簽署儀式。峰會倒是邀請了見證《安克雷奇?zhèn)渫洝泛炇鸬男軅?,但他們這次無動于衷。阿塞拜疆附近的棕熊,不知怎的知曉了峰會的消息,準時出席。比起往屆會議一直要持續(xù)到最后幾小時的逐條談判,今年的巴庫峰會協(xié)議簽訂算得上順利。會議提前一天公布協(xié)定、宣告閉幕,以爭取早一天開始行動。閉幕式上,各國代表在協(xié)定上簽下了自己的名字,但不知應該給熊一個怎樣的落款。熊算是一個政治實體嗎?阿塞拜疆棕熊又能代表世界上所有的熊嗎?代表們猶豫不決地、一頁一頁地把協(xié)定翻給熊瀏覽,翻到簽名頁,棕熊伸爪緩緩一拍,在整頁紙上留下了一記深深的凹陷。就這樣,《巴庫協(xié)定》上雖然沒留下熊的名字,但是有熊掌印的掃描版,成了流傳后世的官方文件。

一切并非一帆風順。熊的行動剛開始,就已經(jīng)有犧牲。在阿聯(lián)酋,三只黑熊在豪宅草坪上徘徊,房主以擔心家人安危為由,開槍射殺其中一只。另外兩只黑熊聽到槍聲沒有逃跑,而是沖到房主面前,一掌把獵槍拍落。以熊而言,這一掌算是盡量輕柔,房主只斷了兩根指骨。隨后,這兩只熊就坐在獵槍上靜靜等待,直到警察和獸醫(yī)接連到來,才執(zhí)意和死去同伴的尸體,擠在一輛卡車里,前往獸醫(yī)院。兩天后,當?shù)卣疄樗廊サ暮谛芘e行了小小的葬禮。在參加葬禮后,兩只熊又回到豪宅草坪,靜靜守候在二十四小時恒溫泳池和草坪灌溉噴頭前,直到仆人關閉凈水系統(tǒng)和灌溉噴頭才離開。

世界各地,發(fā)生了多起人類用武器攻擊熊的類似事件,出于驚慌、出于恐懼、出于傲慢。所有事件牽涉的熊,都保持了出奇的淡定。他們或者迅速地解除人類的武裝,或者立刻轉身尋求其他同類和人的介入。面對人類的敵意與威懾,熊沒有回以咆哮或驚慌。只有在告別死去的同伴時,他們偶爾流露出一絲粗獷的悲傷。動物學家為他們戴上定位頸圈,他們也默然配合。熊的容忍,與各國很快出臺的保護法案,讓最后一批對熊報以敵意的人類,也不得不放下獵槍。

電影《熊的故事》

還有一些問題,是人與人之間的。北半球的冬天已經(jīng)到了。在歐盟,冬季能源需求增長,還需要部分使用化石燃料。但各國對如何分配使用額度,一直沒有敲定最后的細節(jié)。從國家元首到論壇網(wǎng)民,都在要求考慮自己國家的特殊情況,多分到一點配額。安克雷奇的徹骨寒風中,數(shù)百名維洛油田的員工佇立抗議。幾個月前定下的停工補助金額,面對現(xiàn)在上漲的綠色日用品和清潔電力價格,已經(jīng)顯得捉襟見肘。一座座風車在全球豎起,不斷旋轉的葉片帶來更多清潔電力,也切割出殊異悲喜。碳排放的驟然降低,勢必要給人們帶來程度不等的困難。每天瀏覽新聞,看到一起起對峙,代入雙方的視角,徐揚都能找到他們各自無法退讓的理由。每當這時,他只能告誡自己不要多想,專注屬于自己的工作。

徐揚和桑切斯今天在文圖拉海邊一等就是幾小時,也是因為熊的召喚。一只加州本地的黑熊和他們一起,耐心在海邊等待。徐揚和桑切斯聊了太久,他喝了口水,潤潤干燥的喉嚨,思緒短暫放空。熊科熊屬的棕熊、北極熊、黑熊,眼鏡熊屬的眼鏡熊,陸地上行為異常的動物,似乎只有這四種。大熊貓們還在動物園里優(yōu)哉游哉地啃著竹子,不知道是該欣慰還是遺憾。徐揚幻想著自己和大熊貓一起調查洋流的樣子,是大熊貓能進一步幫助宣傳減排呢,還是自己會忍不住去摸上一把呢……

“來了!”桑切斯的喊聲,讓徐揚收回幻想中向大熊貓伸出去的手。她的眼神真好,在她之后,黑熊才長叫一聲。接著,徐揚也看見了,海浪中透出點點白色,再仔細看,可以勉強分辨出每一點白后面的灰色流線型身軀。

是柯氏喙鯨。遍布全世界海洋,又為人類所知甚少。人類對它們的了解,幾乎僅限于對擱淺個例的研究。然而有黑熊的引路,過去一個月,他們已經(jīng)見過柯氏喙鯨三次了。每一次,柯氏喙鯨都會安靜地停在淺灘,待人類完成調查、幫它們扭轉身子后,安然游向深海。完全沒有重演曾經(jīng)同類因為迷航而一次又一次擱淺在沙灘,最終體力耗盡而亡的慘案。

這一次游到海灘的柯氏喙鯨有十二只,是一個大家庭。桑切斯和她的助手們,正利索地為每一只鯨貼上表面坑坑洼洼的傳感器。傳感器以藤壺為靈感開發(fā),可以檢測坐標、水溫、水壓、溫度和鹽度信號??率相滚L之所以神秘,部分原因是它們能潛水深達三千米,這是人類已知的鯨類潛水最深紀錄。如果能在他們身上安裝傳感器,那無論是對鯨類還是對洋流研究,都大有益處。

桑切斯團隊此前嘗試了數(shù)次,安裝都不太順利。有時柯氏喙鯨感到不適,將傳感器甩脫。有時深海的水壓讓傳感器失靈。但每隔不久,黑熊就會把她們帶到海邊,隨后半天之內,柯氏喙鯨準能現(xiàn)身,給她們再試一次的珍貴機會。不知道是黑熊掌握了鯨的出沒規(guī)律,還是鯨也有了智慧,默默在海中配合著人類。

“希望這次能順利。”桑切斯和助手完成了安裝和測量,六人一組,盡量輕柔地幫助七米長的鯨在水中轉身。徐揚也來幫忙??率相滚L們似乎很放松,在水中不費什么力氣,就能轉動它們龐大的身軀。徐揚隨口問了幾個鯨類研究的問題,桑切斯答完一個,突然驚訝地一頓,“徐博士,你也開始好奇我的研究了嘛?”她棕色的面龐上笑容燦爛。

徐揚笑了笑,沒想好怎么回答。半年前,他萬萬想不到,會有一個叫做柯氏喙鯨的物種,幫他拼上全球洋流數(shù)據(jù)采集的倒數(shù)第二塊拼圖。正如他之前也萬萬沒有想到,此時全球有無數(shù)的人、熊與生物,正從如此多的角度,努力拯救洋流。洋流與氣候互相影響,學科間的界限早已模糊。和洋流相關的、不相關的知識,他都想研究更多。

“謝了,煤球!”桑切斯對黑熊夸張地揮手。黑熊回以一聲短吼,轉身離去。共事了一個月,徐揚也沒能勸桑切斯改掉對黑熊的稱呼。這稱呼不僅聽起來太像寵物,而且也太不環(huán)保,喊出來常引得路人側目。桑切斯一邊回答完徐揚剩下的問題,一邊等徐揚依然有些笨拙地脫下涉水服。

“那么,徐博士,我們保持聯(lián)系。下一站,你會去哪兒,要回家了嗎?”桑切斯和徐揚揮手道別。

“不,還不是時候。我要去南太平洋,有另一只熊在等我?!?/p>

徐揚露出衷心的笑容。

05

“揚!你的洋流今天怎么樣!”里基·阿瑞基在塔吊上向徐揚大喊。

“能看見島,還有什么可抱怨的!”徐揚喊回去。今天天氣晴朗、風浪平穩(wěn),確實算得上好天氣。徐揚在平臺基層上,都可以看到北方的奧克蘭島。里基坐在更高的塔吊操作間里,想必能看得更遠。

他們所在的,是一座半潛式實驗平臺。海洋學家徐揚、平臺工程師里基,還有其他三十余名氣候學家、鳥類學家、技術工人和漁夫,就生活在這平臺之上。平臺漂浮在奧克蘭島以南五十公里,除去南極大陸,全球絕少有陸地比他們更南。奧克蘭島是個無人島。最近有人煙處,還要再從奧克蘭島再往北數(shù)四百五十公里,才是新西蘭南島。平臺的日常給養(yǎng),就仰仗每月一班從南島啟航的貨船運來。

平臺雖然地處偏遠,但大家士氣高漲。每工作一個月,工作人員都可以選擇坐船回到陸地休息一個月,緩解海上累積的壓力。但人們都喜歡堅持兩三個月,甚至直到規(guī)章允許的最大連續(xù)生活時間六個月,才依依不舍地上船。一個原因,是在平臺上,他們反而能比在陸地上更能輕易地實現(xiàn)零碳生活。平臺底座呈“回”字形,外圈正方形邊框的四角,是四座超過一百米高的多能互補發(fā)電塔。發(fā)電塔水面以上是海上風車,浮于水面的是波浪能發(fā)電筏,水面以下是洋流能發(fā)電渦輪,海底是以海水散熱、由平臺供電、經(jīng)電纜連接全球的數(shù)據(jù)中心。內圈的作業(yè)生活區(qū)頂部鋪滿了太陽能板。風能、波浪能、洋流能和太陽能,四種可再生能源加上蓄電系統(tǒng),遠比單一能源發(fā)電穩(wěn)定,讓實驗平臺已經(jīng)不間斷運行超過一年。在發(fā)電高峰期,平臺還能電解水生產(chǎn)液態(tài)氫,副產(chǎn)物氧氣打入平臺邊的養(yǎng)殖魚場。運送給養(yǎng)的貨船,就是由平臺供給的氫能驅動的。

受益與國際合作與綠色能源補貼,平臺的各個模塊一再升級。人們舍不得去休息的另外一個原因,是稍一離開,就有可能錯過哪個令人振奮的新進展。波浪能、潮流能、海底數(shù)據(jù)中心、電解氫,都是五年前就有試點的技術。但沒有熊促成的資金投入與科學交流,試點不會如此迅速地普及應用?,F(xiàn)有的技術,尚不足以將人類的溫室氣體排放量降為零。人們期待,在這一輪的科研熱潮中誕生的新技術,能將這個目標逐步實現(xiàn)。

除去上岸休息的時間,徐揚在這平臺一連待了五年。他親眼目睹這個因石油需求銳減而停產(chǎn)的海上鉆井平臺,一步步被改造成現(xiàn)在的模樣。也是五年前,里基還是個因鉆井平臺停工而不知所措的維修工。他總念叨著要和徐揚讀個海洋學學位,可現(xiàn)在他又舍不得走了。在里基對徐揚的喊話里,平臺就定格成了“我的平臺”,洋流就永遠是“你的洋流”。

當然,能看見島,和曾經(jīng)能看到熊,也是艱苦海上生活的莫大的慰藉。

是大塊頭帶徐揚到平臺上來的?!栋蛶靺f(xié)議》簽署后,大塊頭沒有冬眠,而是搭上一班南下的貨船。在倒了兩班船之后,他找到了這個剛剛停產(chǎn)的平臺。又一次,大塊頭用熊爪拂過洋流、用鼻子嗅探空氣,就判斷出要去的方向。徐揚在最后一班船啟航前趕上了大塊頭,欣然加入這場新的探險。

一開始,拖船拖著平臺到了南太平洋,地球上離陸地最遠的地方,也是全球洋流數(shù)據(jù)最缺乏的地方。他們在遠離陸地一千公里的地方待了一年,布設更多的觀測浮標,在魚群身上安裝最新的追蹤器,通過衛(wèi)星網(wǎng)絡,將收集的數(shù)據(jù)共享給全世界的洋流學家。接著,他們在南太平洋與南冰洋的交界處待了兩年,在平臺之下,是他們要觀測的南極繞極流。強勁而寒冷的海水環(huán)繞南極洲流動,既串聯(lián)起全球洋流,又隔絕溫暖的海水讓南極保持冰封。在最偏遠也最廣袤的南太平洋,徐揚和大塊頭一起,補上了全球洋流數(shù)據(jù)的最后一塊拼圖。

最近兩年,他們的平臺才被拖到新西蘭以南,在繼續(xù)觀測洋流的同時,測試可再生能源的自給自足。這里的條件可比南太平洋中心的孤寂與南冰洋的巨浪好多了。天氣好的時候,大塊頭甚至會趴在特制的巨大救生圈上,隨洋流慢悠悠飄上好幾個小時,再游到養(yǎng)殖場的網(wǎng)箱旁,兩爪搭在圍欄上靜靜等待,直到漁夫把三文魚和扇貝扔給他。

當然,數(shù)據(jù)不是全部。徐揚和同事們現(xiàn)在做到的,只不過是捕捉洋流的脈動,然后揣測下一秒的節(jié)拍。五年來,溫鹽環(huán)流的流速還在減慢,但減慢幅度已經(jīng)大為放緩。這部分歸功于人類在環(huán)保領域前所未有的通力合作。比起五年前,全球的溫室氣體排放量下降了百分之三十。還不夠,但已經(jīng)是個了不起的成就。

直到具體參與了多個減排課題,徐揚才知道,現(xiàn)代文明的一舉一動,都會釋放出溫室氣體。哪怕新建零排放的清潔能源發(fā)電廠,也要小心計算利害。因為建造電廠的水泥與塑料,運輸材料的輪船和卡車,都會導致溫室氣體的排放,從而加劇全球變暖。就連為小小一座風車,平整出幾十平米的土地,都要測算會釋放出多少甲烷。最驚慌茫然的時刻也許已經(jīng)過去,但最持久艱苦的努力才剛剛開始。減少溫室氣體排放如同逆水行舟,稍一安于現(xiàn)狀,局面就會更加惡化。剛剛過去的夏天依然炎熱,按目前的趨勢,溫鹽環(huán)流依然會在本世紀內停轉。人類只有繼續(xù)通力合作、開拓新技術、實現(xiàn)溫室氣體的零排放甚至負排放,才能守護洋流、拯救自己。

人能暫且松一口氣,也是因為過去五年里,熊幫助人類太多。熊大幅促進了人類合作。在人疏忽怠慢之處,熊也總能及時出現(xiàn),然后無言地指出。

還有許多熊的舉動,人一時無法完全讀懂。熊的一系列行動,都指向了提升碳匯,也就是自然界吸收和儲存二氧化碳的能力。熊忍受著濕熱,值守在并非自己棲息地的亞馬遜雨林,格外在意周邊森林、濕地與海洋的保護。西非沿海的加納利寒流減速過半,熊卻沒有多加干涉。寒流減弱,西非沿岸的濕度和溫度上升,在幾場痛快的雨后,衛(wèi)星地圖里撒哈拉沙漠邊緣,居然出現(xiàn)了一抹細長的綠色。海洋升溫導致藻類爆發(fā),讓人一度擔心海洋生物大批死亡。熊平靜地帶領人類在這里注入氧氣,在那里釋放魚苗。配合更合理的捕撈計劃,食物鏈各級的生物數(shù)量都有所增長,也因而留住了更多的碳。人類對自然碳匯的估算,尚有著數(shù)量級的誤差,更不敢如此大膽地擺弄洋流。徐揚參與的一個聯(lián)合課題組,在絞盡腦汁地測算后,也只能估計自然界在過去一年里,吸收了人類同期碳排放的百分之十到六十。無論具體數(shù)值如何,這都對洋流繼續(xù)躍動至關重要。

紀錄片《熊世界》

熊的另一個重點是魚。除去通過放生飼養(yǎng)擴大魚群規(guī)模,熊還要求人類拆除多座河流上的水電站,讓三文魚順利洄游??稍偕茉吹娜笨冢赃x址更合理的潮汐電站彌補。在一種波浪能發(fā)電設備通過測試,即將投入使用時,熊少見地急匆匆游到淺海,一掌拍斷設備間隨波漂浮的電纜。人類花了一個月時間,才發(fā)現(xiàn)設備發(fā)電產(chǎn)生的磁場,會影響周邊章魚的繁殖與海豚的導航。卡特邁的三文魚洄游年復一年地盛大。從留守的熊到森林,通通從中獲益。柯氏喙鯨與桑切斯團隊的合作愈發(fā)順利,在鯨縱橫四海之時,他們身上的傳感器一直記錄著珍貴的數(shù)據(jù)。最驚人的數(shù)據(jù),是去年夏季北海漁場因洋流衰微而營養(yǎng)不足時,數(shù)以千計的柯氏喙鯨集體從深海向上躍升,北海的鹽分和溫度數(shù)據(jù)在幾乎同時大幅回升。桑切斯博士推測,是幾千只鯨魚尾鰭驅動海流,將營養(yǎng)與暖水從深海帶到海面。她甚至猜想,在全球幾處溫鹽環(huán)流幾乎斷裂又隨后恢復處,曾有數(shù)以百萬計的魚群在海底聚集游動,重新串聯(lián)起洋流。而這幾處洋流恢復的同期,海面上都曾有熊出沒。熊是魚的飼育者、捕食者、保護者、合作者、信使,還是以上皆是?人類的各種假說交織,但勾連不出確定答案。

在整個全球行動中,熊從未和人用語言文字溝通,也從未和人交流過任何技術。也不是所有的熊都展示出如此智慧。全球總共大約一百三十萬頭棕熊、黑熊、北極熊和眼鏡熊,最高峰時有二十萬頭介入人類世界,剩下的一百多萬頭熊,一直在按自己原本的方式生活。動物學家們觀察、實驗、解剖去世熊的遺體,但對于熊突然的智慧,始終給不出合理的解釋。也許熊與人的智慧維度不同,只有遇到洋流停轉這個必須要人類減少溫室氣體排放才能解決的問題,熊才不得不來到人的層面。

熊的謎團,也許永遠得不到解答。自去年洋流情況稍稍穩(wěn)定后,越來越多的熊回到自己本來的棲息地。人類的減排任務依舊艱巨,還希望繼續(xù)得到熊的幫助??茖W家、志愿者、政治家輪番勸說熊留下,但熊無動于衷。他們有的扯下項圈,不遠萬里回家,有的主動回到動物園的籠中。歸去之后,他們也恢復了從前的舉止,重新爭奪領地和食物,開始威懾闖入領地的人類,完全看不出這就是昨日的救世主。

今年南半球的秋天,大塊頭也退休了。五月補給船抵達平臺、卸過貨,大塊頭就靜靜地上了船。徐揚總覺得,他是想念卡特邁的三文魚了。徐揚陪他一起坐船到了南島,就此送別這位共度五年的老友。徐揚很想擁抱一下大塊頭,至少握握他的熊爪,但他沒有這么做。他從來沒有觸碰過大塊頭,在他看來,這是對這如此龐然威嚴的巨獸最基本的尊重。在搭了幾趟船返回卡特邁后,大塊頭沒有一絲迷惘,向瀑布走去。過去五年,大塊頭依靠人類提供的食物維生,從未展露過捕食與戰(zhàn)斗的意愿。在卡特邁的瀑布上,經(jīng)歷過幾次艱難的搏斗,二十五歲的大塊頭老當益壯,擊退了其他棕熊同類,守住了瀑布上的一個絕佳位置。徐揚現(xiàn)在的電腦屏幕,就是大塊頭九月的一張照片。五年來,徐揚還沒見他吃得那么胖過。

電影《熊的故事》

天色漸晚,已經(jīng)看不清海平面上奧克蘭島的蹤影。徐揚收起筆記本電腦,準備回到居住艙內。深海的大浪猝不及防,夜間可不能隨便逗留室外。這樣的日子不會太久,徐揚很快也要回家了。他訂了下個月從新西蘭回國的機票。不是因為旅行禁令。五年前的洋流危機后,一切非必要的旅行和消費一度被禁止,但早已恢復。在試著與自然共處的同時,人類也在嘗試讓減少排放和經(jīng)濟發(fā)展共處。也不完全是因為對碳排放的責任感。如今,從買一把牙刷,到買一張國際機票,人們都能看到對應的碳排放量,如同減肥的人挑剔食物包裝上的卡路里。徐揚知道,以人類和熊目前的進展,完全有他與家人團聚的空間。終于決定回家的理由,還有什么呢?徐揚也給不出答案。還有工作交接的千頭萬緒,等著他梳理。

一束探照燈光,照亮了徐揚腳下的路。還在塔吊操作間里的里基,敏銳捕捉到了他的身影?!皳P!祝你和你的洋流晚上愉快!”海浪大了起來,里基的聲音通過廣播系統(tǒng)傳到徐揚耳中。

徐揚向里基揮揮手,揮動的手臂慢慢停住。我的洋流?徐揚從不這么覺得。但如果不是的話,又是誰的洋流呢?有一個非常離譜的答案,浮現(xiàn)在他的腦海。他知道,南太平洋歷來不是熊的地盤。此時方圓五百公里內,也不再有熊。但是,平臺之下,海浪之間,徐揚仿佛看到那個他非常想念的身影,一閃而過。

徐揚攥緊筆記本電腦,放開喉嚨,沖著塔吊大喊。

“晚安,這是熊的洋流?!?/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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