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與大熊貓守護者交往的40年里,我從來沒有那么醉過!
那是2019年10月29日,四川雅安秋陽高照,罕見的大晴天。白天,在新建的市體育中心,舉辦了盛況空前的“2019四川最美巡護員”評選活動的頒獎典禮。夜晚,在公益機構(gòu)舉辦的酒會上,突然有一種群山聳峙、眼睛為之一亮的感覺。
那么多黑紅臉膛,身體壯實,身穿沖鋒衣的青壯年男女。個個是雄赳赳、氣昂昂的步態(tài),爽朗說笑,展現(xiàn)出陽光、風雪和大山賦予的豪邁氣質(zhì)。來自臥龍的施小剛、來自大相嶺的付明霞、來自蜂桶寨的李貴仁、來自龍溪虹口的朱大海、來自北川的朱云東,幾張面孔比較熟悉,更多的是陌生的面孔,他們是四川的大熊貓保護區(qū)近3000名巡護員之中的佼佼者。
這是典型的大熊貓棲息地生境。野外巡護非常辛苦,巡護員們經(jīng)常背著沉重的炊具和行囊艱辛跋涉、風餐露宿
巡護員是一生在寂寞、漫長、充滿艱險的坎坷路上攀登的,大熊貓及其家園的保護者。他們的青春時光消磨在寂寞漫長的山路上。熊貓人見人愛,是走遍世界的大明星,而巡護員,永遠是默默無聞的“爬山匠”。我對他們充滿敬意,有機會跟他們喝上幾杯,真是人生一大樂事!
“干杯!干杯!”
在第一輪的干杯聲中,我看到人人身穿迷彩服或沖鋒衣,又輕便又暖和。想起30多年前,在“五一棚”大熊貓野外觀察站跟蹤大熊貓的人們,腳蹬農(nóng)田膠鞋,腿纏毛織綁腿,身穿軍大衣,風雪中歸來,臉頰凍得鐵青,為盡快暖和身體,常端著大土碗“干杯”。
胡錦矗教授,那時也才50多歲,夏勒博士、潘文石教授也才40多歲,還有來自川陜甘熊貓保護區(qū)的年輕人,與專家們一起摸爬滾打。在崎嶇的山路上,在熾熱的火塘邊,他們學到了課堂上、書本里學不到的跟蹤野生大熊貓的知識,之后,成為各山頭的業(yè)務(wù)骨干。
火塘邊,一雙雙糊滿稀泥的農(nóng)田膠鞋,烤出了“五一棚”特有的散不去的臭膠味。一只只才上腳半個多月就穿爛的新膠鞋,張口訴說著山路上的艱辛。到了夏天,晾曬在繩子上的一件件“血衣”,訴說著旱螞蟥、草虱子的兇狠。
大熊貓國家公園白水江片區(qū)山高水長,巡護員經(jīng)常需要趟水過河,有時河水湍急,他們不得不想盡各種辦法,甚至冒著溺水的危險
那時,四川省林業(yè)廳的胡鐵卿處長,跟我掰指頭算,守護大熊貓的專業(yè)隊伍,全國不過百人吧。他曾嘆息:大大的版圖,小小的隊伍,如此重任,怎么承擔?
之后,我看見一批又一批的大學生、研究生不斷壯大著這支隊伍。從秦嶺到臥龍,從岷山到瓦屋山,到處都可以看到青春的笑容。呂植、王大軍、張和民、王鵬彥、魏榮平、湯純香、陳佑平、鮮方海、張志和、張黎明、熊躍武、王磊、諶利民等,一批20世紀80年代至90年代成長起來的青年已經(jīng)成為各個山頭的負責人。
40年的變化,翻天覆地。
二
“干杯!干杯!”
在干杯聲中,我問起了幾十個巡護員的來歷,很多巡護員都說“來自當?shù)?rdquo;。想一想,四川省有46個大熊貓自然保護區(qū),1387只野生大熊貓生活在岷山、邛崍、大相嶺、小相嶺以及涼山五大山系的崇山峻嶺之中。如果當?shù)孛癖姴唤o力,大熊貓又如何守護呢?
30多年前的臥龍,對保護大熊貓很抵觸的當?shù)孛癖?,出過犯罪分子。經(jīng)過教育,他們收起了亂砍的刀斧和捕獵工具。“5·12”大地震,離震中映秀直線距離10公里的臥龍,因為是“特區(qū)”,蓋房符合標準,垮塌的少,損失相對較小。民眾都說“是大熊貓保佑了我們 !”因獸舍被震毀,中國大熊貓保護研究中心決定,將數(shù)十只大熊貓轉(zhuǎn)移到碧峰峽等地。臨行那天早晨,當?shù)孛癖娂娂娪肯蚬放裕酪啦簧?,揮淚送別大熊貓。那情景,真是感人!
1991年11月6日,在秦嶺山中的佛坪三官廟保護站,發(fā)生過這樣一件事:保護區(qū)的汪鐵軍一行,在草坪的山梁上發(fā)現(xiàn)一只被媽媽遺棄的熊貓幼仔,已經(jīng)奄奄一息。汪鐵軍把可憐的小家伙抱回保護站,找不到適合的食品,想到附近的村民何長林家有個吃奶的孫子,便把幼仔抱到了何家。何爺爺愛孫子,也愛大熊貓,給它沖好一瓶牛奶,奶奶先在幼仔嘴邊滴了幾滴,小家伙嘗到滋味,叼住奶嘴就大口吮吸起來。這只大熊貓后來被取名為“坪坪”,為陜西大熊貓的繁衍立了大功。
更有趣的是,這只與“坪坪”共用一只奶瓶的小孫孫叫何鑫,長大成人后,在秦嶺大熊貓野化基地工作,成為“熊貓奶爸”。“坪坪”年屆19歲,“退休”到基地安度晚年,恰恰又是何鑫來照顧它。
2015年春天,我見到了何鑫,小伙子如數(shù)家珍地介紹他照料的“貓”。我在想:人與大熊貓可以共用一只奶瓶,也同住一個地球。山民的大愛挽救了大熊貓的生命,大熊貓改變了一個山區(qū)青年的命運,讓遙遠的三官廟與世界緊密聯(lián)結(jié)在一起。
三
“干杯!干杯!”
在又一輪前來祝酒的巡護員中,有朱云東,來自北川。他個子不高,身體顯得單薄,參加過“三調(diào)”(第三次全國大熊貓調(diào)查),在“四調(diào)”中,就算是資歷老的隊員。我常想,他背上的大背包,該有多么沉重啊!
初識朱云東,是“5·12”震后,我去北川、綿陽采訪。
任繼紅向我介紹說:“朱云東那一對五歲的雙胞胎兒子,太乖了,是我們林業(yè)局人見人愛的寶貝,被埋在曲山鎮(zhèn)幼兒園了!妻子因傷被送進了醫(yī)院。他失魂落魄站在曲山鎮(zhèn),被逮了個正著:‘嘿,你站在這干啥子?快到指揮部去報到!’小朱說:‘我又不是鎮(zhèn)政府的人。’‘抓’他的干部說:‘你曉得啵?鎮(zhèn)上的干部沒活下來幾個。你快去,頂上!’小朱便成了鎮(zhèn)上的干部,參加發(fā)放救濟物資。一連忙了五天五夜,累得骨頭架子都要散了。拼命投入工作,讓他暫時忘記自己的痛苦。工作,就是鎮(zhèn)痛劑!工作,就是麻醉劑!”
震后,朱云東又加入縣上的調(diào)查隊,了解大熊貓的受災情況。接著,2011年,又參加了“四調(diào)”。
說起“四調(diào)”的那幾年,我還有點后怕。我采訪的蘆山縣大川鎮(zhèn),曾是四川省“四調(diào)”的前線指揮中心所在地,正是震中。“4·20”那天上午,在成都的“四調(diào)”隊領(lǐng)導加加(王鴻加)、煜煜(楊旭煜)、和古古(古曉冬)急得跳腳。因為在大邑山中的張劍那個小組失聯(lián)了!我從電話里聽得出古古的嗓子在冒煙。臨近中午,好消息傳來,張劍他們?nèi)棵撾U,他們要求繼續(xù)按計劃執(zhí)行,因為翻過海拔5000多米的雪山不容易,若退回營地要多折騰6天。于是,這一支小隊冒著余震的危險,向著崇山峻嶺再次出發(fā)。
巡護路上危險無處不在,這么陡峭的河堤,稍有不慎就會落水
由于四川西部的地形復雜,“四調(diào)”花了3年時間。從我編寫的相關(guān)文章,只看標題就足以讓人驚嘆:
“半夜,帳篷被狂風刮走”
“抱著大樹過夜”
“泥石流突襲,我們驚險逃生”
“被關(guān)在山上,懸崖上過夜”……
“四調(diào)”隊員朱云東,背上背著的,還有沉甸甸的昨天嗎?今天,他用“優(yōu)秀巡護員”的光榮稱號,回答了所有關(guān)愛他的親人和朋友。在2012年,我采訪“四調(diào)”時,已經(jīng)有人告訴我,“小朱的愛人給他生了個很可愛的女兒。”
我與小朱碰杯后,問道:“女兒怎么樣?”
他紅光滿面,舉著酒杯,興奮地說:“女兒乖得很。”
四
連干了七八杯,我有點暈暈乎乎。再看施小剛那一桌,他被兄弟們包圍得嚴嚴實實,一杯接一杯,停不下來,便徑直走過去,舉杯向他表示祝賀。
2018年,在中國加入“聯(lián)合國人與生物圈計劃”40周年之際,施小剛榮獲了“綠色衛(wèi)士獎”。此次“最美巡護員”評獎活動,論個人業(yè)績,他完全可以評上“十佳”,他偏要求將“木江坪保護站”評為先進集體。他一再說:“我們保護站,個個是好漢,要評了我一個人,虧待了兄弟們。”
2009年3月,臥龍自然保護區(qū)通過安放紅外相機,拍到了高質(zhì)量的雪豹照片。從此,巡山上到了新的海拔高度,不僅要調(diào)查大熊貓,還要調(diào)查雪豹。安放紅外相機,就是潛入熊貓和雪豹王國,揭開它們神秘面紗的最佳手段。
安裝調(diào)試紅外相機
施小剛的隊伍,曾一天數(shù)十次蹚過湍急的山溪,衣褲濕透了又被體溫烘干。突然爆發(fā)的雪崩,繞不開的閃著寒光的大冰瀑布,猝不及防的泥石流,可怕的砣砣霧,讓他們遭受了數(shù)不清的磨難。
最危險的一次是上神鷹崖安相機。那一天,他們通過海拔5500米的大雪塘時,已經(jīng)是午后,個個體力透支,頭腦眩暈??耧L暴雪突然襲來,天地一片混沌。亂石堆上,積雪深達2米,他們只好將防濕床墊鋪開,走一段鋪一段。前面的大個子踩個腳窩,后面的步步跟上,不敢有絲毫偏差。走錯一步都可能陷入雪坑或引發(fā)雪崩。走幾步,喘口氣,向?qū)д也恢鴺擞?,兩個小時才走出400米。施小剛的心真涼透了:上不去,回不去,難道就交代在這里了?他喘著粗氣,給大家鼓勁。終于,幾塊石頭疊成的標記在霧中現(xiàn)身,大家為死里逃生歡呼。趕快給山神獻上一條哈達,急行軍至晚上9點多,找到了錢梁山的宿營地—這一天,他們苦行軍13個小時,行走距離僅有29公里。
冬天,架在河上的“獨木橋”也結(jié)上厚厚的冰,異常濕滑,為了保持身體平衡,這位負重過河的巡護員手持一根長長的木棍
跟小剛碰杯時,我叮囑道:“平平安安,多加小心??!”
小剛說了聲“謝謝”,便一飲而盡。
我向所有守護者祝福“平安”時,心中藏著很深的隱憂。
2016年圣誕節(jié)前,我在溫哥華探親。半夜,接到中國大熊貓研究中心宣傳部趙燕的電話。她極其傷心地告訴我,韋華被熊貓“喜妹”咬成重傷。頓時,令我萬分震驚!
我一直關(guān)注“野放”。從2006年春天放歸“祥祥”,到2013年秋天放歸“張想”,我都在現(xiàn)場。我知道,“母帶仔”的野放實驗,正在穩(wěn)步進行。項目負責人吳代福向我介紹說:“韋華是研究生,已經(jīng)是桂林七星動物園熊貓館的館長,卻扔下‘官’不做,到碧峰峽當上了一名熊貓飼養(yǎng)員。在那里,他與‘喜妹’建立了親密關(guān)系。后來,韋華加入了我們野放隊。‘喜妹’帶上它的女兒‘八喜’,來到天臺山野放培訓地。幾天后,韋華和楊長江去培訓圈內(nèi)探訪它們母女,想不到,‘喜妹’誤認為韋華對它的女兒是威脅,發(fā)瘋似的向韋華又抓又咬,將韋華咬成重傷,幸虧楊長江冒死搶救,把韋華拖到電網(wǎng)之外。大家齊心協(xié)力,將他及時送到醫(yī)院,做了手術(shù),輸了4000CC鮮血,終于脫離了危險。”
白雪覆蓋的山路上,留下一條鮮紅的血跡。
韋華的事跡讓我耿耿難眠。由于有15小時的時差,深夜里,我用國際長途采訪張和民、吳代福、楊長江、馮高志、張大磊、熊貓辦、韋華的家人。在那個多雪的初冬,我寫下了兩萬多字的《“熊貓人”向祖國匯報》。
我回顧了大熊貓“珍珍”因為護崽,兇狠地咆哮著,追趕胡錦矗和夏勒;大熊貓“青青”在接受張和民的訓練時突然發(fā)飆,咬得張和民鮮血長淌,睡了50多天才站得起來……
對于野放的大熊貓,我們巴不得它野性十足,回歸山林,才能占山為王,生存繁衍。但是,野性十足就會傷人,大熊貓的守護者,真是一種危險的職業(yè)。
四川臥龍的巡護員除了調(diào)查大熊貓,還要調(diào)查雪山之巔的雪豹。巡護員經(jīng)常需要爬上海拔5000米以上的高海拔地區(qū)。沿途的積雪有時能有半人高,行走非常困難
五
“干杯!干杯!”
酒過三巡,大相嶺的付明霞舉著酒杯,向我們這一桌走來。
付明霞是“最美巡護員”中唯一的女性。她圓圓的臉蛋,笑起來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齒。這位土生土長的青海姑娘,兩頰不僅褪去“高原紅”,還分外白晳。都知道,雅安以“雅雨雅魚雅女”聞名于世,付明霞來到雨多晴天少的大相嶺不到3年,已變成典型的“雅女”。
她出生于青海,在內(nèi)蒙古讀大學,在云南實習,習慣干旱與干燥的環(huán)境,最讓她難受的是大相嶺地處“華西雨屏”中心地帶,年降水量多達1800毫米。一年365天,約有300天下雨或降雪,空氣潮濕得能擰出水來。一覺醒來,睡袋都是濕漉漉的。而泥濘溜滑的路,讓受過傷的膝關(guān)節(jié),疼痛不已。
露營野外也是常有的事,“以天為蓋地為廬”聽起來很詩意,但在濕冷的野外,巡護員的睡袋露營充滿辛酸
白天,在林中穿行,收集資料,晚上回到補給站,圍火烤干衣服,抓緊時間整理記錄。要保持好的體力,必須能吃能睡。付明霞曾在小水電站一塊緊靠電機的地方睡覺,連記者都感到驚訝:“她怎么能在雷鳴般的轟隆聲中安然入睡?”
保護區(qū)面積2.9萬公頃,巡山任務(wù)很重。為給大熊貓放歸工作打好基礎(chǔ),保護區(qū)通過精挑細選,組成了7人的專職監(jiān)測隊和10人的后勤保障隊。加上局里的科研隊伍,全由29歲的付明霞指揮。
她一開口,那字正腔圓、表達清晰的普通話,就讓男子漢們聽得很舒坦。今天,去哪里?去大石壩?去云霧山?去茶馬古道?目標、路線、任務(wù)、注意事項,講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一聲“出發(fā)!”清脆利落。她走在前頭,短發(fā)在山風中揚起。
跟付明霞閑聊了幾句,問到了正在大相嶺參加野放的馮菲菲。
成都大熊貓基地的野放熊貓“星辰”“和雨”上大相嶺的時候,菲菲的兒子“柚子”才10個月,還沒有斷奶。她悄悄把擠奶器和礦泉水瓶子放在背包里。白天在巡山路上,夜晚在宿舍里,奶一脹就擠。擠下的奶放在冰箱凍起來。十天半月后,冷凍鮮奶帶回成都,經(jīng)解凍加熱,再給“柚子”吃。
每晚視頻時,姥姥總哄著“柚子”叫“媽媽”,“柚子”只顧著咯咯地傻笑。菲菲覺得兒子開口遲,缺乏語言天賦,也就不強求了。
那一天,風大雪狂,從山上下來特別累。沒想到,菲菲剛喊了聲“乖兒子,叫媽媽!”“柚子”小嘴一張,就叫“媽、媽”!這一聲輕喚,蓋過了風雪的呼嘯,菲菲笑了,笑出了眼淚。
菲菲文靜清秀,來自西華師大。中國大熊貓研究的泰斗、九旬高齡的胡錦矗教授就在那所學校,但她不愿意說“我是胡老爺子的徒孫” 。她認為:“真本事,真學問,要靠自己一點一滴,辛苦積累。”
我稱贊菲菲的故事,平凡而動人。她笑笑說:“你不曉得,現(xiàn)在好多職場婦女,都是這樣帶奶娃的。只不過,我離娃娃遠一些。”
六
“干杯!干杯!”
在大呼小叫的祝酒聲中,我悄悄離席,腳下開始發(fā)飄。我知道,再不走,就要“亂扭秧歌”,出洋相了。
40年前,胡鐵卿就給我打了招呼,走進林區(qū),千萬千萬別說會喝酒。林業(yè)職工很豪爽,不把你灌得四腳朝天不會罷休。
在平武王朗,被王汝林局長和“戴牦牛”灌醉過一次;
在寶興蜂桶寨,跟楊本清主任拼酒又打賭,印象深刻……
還有一次大醉, 是2015年4月,在陜西佛坪。
杜鵑聲中的4月,總是讓人懷舊與思念。雨后初晴的一天,我和幾位朋友頗費周折地走進了秦嶺深處的三官廟,去為長眠在那里的曾周掃墓。
三官廟屬于中國野生大熊貓密度最大的陜西佛坪自然保護區(qū)。由于不通公路,我曾兩次走到?jīng)鲲L埡,因大雪封山,只好爬上瞭望塔望“廟”興嘆。這一回,經(jīng)過3個小時騎馬和攀爬,我們汗流浹背來到三官廟保護站。
劉小斌站長熱情地接待我們。這位中年壯漢已經(jīng)在野外工作了27年,是保護站的第六任站長。聽說我們要為曾周掃墓,他便提起一把砍刀說:“走吧!”
粉嫩的野櫻花,淡金色的山茱萸,剛打紅骨朵的高山柳,還有不知名的野花,隨便砍幾下,一大把秦嶺春色就足夠編成斑斕的花束。
巡護員一出去經(jīng)常就是一整天,甚至兩三天。他們的午飯通常就是席地而坐,饅頭就咸菜
從保護站到曾周墓地,約600米。整整30年,為曾周掃墓的愿望,在我心中深藏了30年!
曾周從北京大學生物系畢業(yè)后,剛考上研究生,便跟隨潘文石教授來到三官廟,為跟蹤大熊貓迷了路,摸黑夜行時在三星橋附近墜下百米深崖。他的手表碎了,生命停止在1985年4月17日,20時10分。書包里, 有剛拾到的熊貓糞團,筆記本剛寫下:4·17,黑梁溝有巴山木竹分布……21歲的曾周,實在是太年輕了,一切才剛剛開始,又戛然而止。
我們獻上花束,向曾周默哀、敬禮。我對曾周說:“曾周,我們是從未謀面的忘年之交。你獻身的大熊貓保護事業(yè),已經(jīng)吸引了眾多年輕人參與??吹接峦鼻暗哪贻p人,我總要想起你……”
掃墓歸來,我們在佛坪縣設(shè)便宴答謝劉局長、黨科長。我們帶來了烈性的川酒,一下子點燃了胸中的大火。
我回憶起1986年,在漢中召開的全國保護大熊貓大會上,見到過曾周的父親。他曾被錯劃為右派,很艱難地獨自把曾周養(yǎng)育成人,并成為北大研究生。我不敢看他的眼睛。那是一雙淚水干涸、痛苦得不知什么是痛苦的眼睛。
黨科長說,曾周的父親曾幾次來到三官廟掃墓。最后一次是20年前,由張陜寧和我陪同,爬上三星橋附近的陡坡,在曾周斷魂之處佇立。張陜寧哽咽著說:“老爺子啊,你要節(jié)哀。”我緊緊挽著老爺子,生怕有閃失。他卻掙脫了我的胳膊彎,雙手拱成一話筒,對著大山喊道:“周周,爸爸來看你了!爸爸老了,以后就來不了啦……”
黨科長說,我真想不到,一個瘦小的老人,發(fā)出那么洪亮的聲音。群山在呼應(yīng)著,把老爺子的喊聲傳得很遠,很遠:“爸爸老了,以后就來不了啦……”
講著講著,黨科長就落淚了。一下子,引起我們?nèi)w“淚崩”。
不經(jīng)意,我又說起了鄭明全——
若說曾周的路剛剛開始,四川瓦屋山的鄭明全已經(jīng)漸入佳境。這位畢業(yè)于合川水產(chǎn)學校的青年貪婪地吞咽知識,勤勉地工作,刻苦攻讀外語,在瓦屋山張村,他采集到一個蛙類新種。
1999年12月2日,鄭明全為了收集熊貓糞便,深入瓦屋山腹地“迷魂凼”,由于氣溫突降至-16℃,在大風雪中,他和向?qū)Ф济粤寺?。與風雪搏斗了兩天后,鄭明全執(zhí)意讓向?qū)И氉韵茸?。他說:“你不要管我,快快沖出去,也許我們還有救……”12月6日,當人們找到他時,他早已凍成一尊雪人。鄭明全的生命永遠凍結(jié)在33歲。
那一年,在動物學會的年會上,幽默風趣的趙爾宓院士說到鄭明全,臉色陡變,竟老淚縱橫,唏噓不已。他宣布,將鄭明全采集的蛙類新種命名為“明全蛙”。
四川臥龍,幾位巡護員已經(jīng)啟程,準備前往雪豹家園。遠眺目的地, 雪山巍峨,前路漫漫、 行程艱險
“干杯!干杯!”
佛坪之夜,我們的眼淚是滾燙的。
相比佛坪之夜,那一杯杯,盛滿了悲壯之思;在雅安之夜,這一杯杯,充滿了豪邁之意。
我的手機不斷地響,新老朋友都在找我:“譚老,我們要給你敬酒,你跑到哪里去了?”我回復:“對不起,我醉了。”
其實,按酒量,我還能灌下幾杯。但是,我還得留下一絲清醒打開電腦,在鍵盤上跟蹤大熊貓守護者的足跡,記下他們的故事。從1980年采訪胡錦矗開始,快40年了,他們是我生命的一部分。
我也說兩句 |
版權(quán)聲明: 1.依據(jù)《服務(wù)條款》,本網(wǎng)頁發(fā)布的原創(chuàng)作品,版權(quán)歸發(fā)布者(即注冊用戶)所有;本網(wǎng)頁發(fā)布的轉(zhuǎn)載作品,由發(fā)布者按照互聯(lián)網(wǎng)精神進行分享,遵守相關(guān)法律法規(guī),無商業(yè)獲利行為,無版權(quán)糾紛。 2.本網(wǎng)頁是第三方信息存儲空間,阿酷公司是網(wǎng)絡(luò)服務(wù)提供者,服務(wù)對象為注冊用戶。該項服務(wù)免費,阿酷公司不向注冊用戶收取任何費用。 名稱:阿酷(北京)科技發(fā)展有限公司 聯(lián)系人:李女士,QQ468780427 網(wǎng)絡(luò)地址:www.arkoo.com 3.本網(wǎng)頁參與各方的所有行為,完全遵守《信息網(wǎng)絡(luò)傳播權(quán)保護條例》。如有侵權(quán)行為,請權(quán)利人通知阿酷公司,阿酷公司將根據(jù)本條例第二十二條規(guī)定刪除侵權(quán)作品。 |